2006 《明報》: 梁朝偉的貓味
2006 《明報》: 梁朝偉的貓味
文: 石琪
在香港紅牌男星中,梁朝偉是特別難以形容的一位,而又公認聰明靈活,能放能收,很好戲。他大概屬於貓型,能動能靜卻不易捉摸,保持謎樣的自我,最妙 就是懶懶閒閒,吊兒郎當的時候,無戲也可演出戲味。梁朝偉在王家衛電影《阿飛正傳》的尾聲忽然出現,只是穿衣梳頭,與劇情全無關係,卻產生微妙吸引力,不 必交代前因後果了。這情景像純「行為藝術」,除了梁朝偉,還有誰可以這樣個人表演呢?
松田優作型格相近
想起20世紀八十年代日本當紅男星松田優作,貓味特強,動靜變化莫測。他在森田芳光導演的《家族遊戲》演家庭補習教師,就冷峻得很妙,到了《其後》 演溫文謙讓的君子,則充滿含蓄的深情。松田優作最後在烈尼史葛導演美國片《黑雨》(Black Rain)演反派殺手,卻像瘋貓飛擒狂咬,可惜成為他英年逝世的遺作。某種程度上,梁朝偉與他型格相近。
現代電影流行動感,男星尤其要大動作,但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始終重要。例如《22世紀殺人網絡》(Matrix)的奇洛里維斯便不是一味狂動,還有文靜一面的魅力。尊尼特普也是貓型紅星,他半正半邪、半文半武,鬼馬中經常懶洋洋,便在另類和主流都吃香。
東方傳統格外注重動靜關係,因此黑澤明的武俠片亦有動有靜。《姿三四郎》的好勇鬥狠主角浸在蓮池通宵達旦,還學習貓跌而不倒,才領悟柔道武學。《用心棒》和《穿心劍》的大劍俠三船敏郎,出招時快捷凌厲,平時不會浪費精力,像貓喜歡懶睡,享受閒逸,寶劍絕非輕易出鞘。
能動不能靜,能勤勞不能閒逸,怎會瀟灑呢?胡金銓經典武俠片《俠女》的竹林之戰常被仿效,其實該片拍得最有境界是高僧喬宏飄然飛降的「禪意」場面,至今無人仿效得到那種飄逸感,甚至忘記了。
王家衛片的梁朝偉
梁朝偉也會在武俠片中飛來飛去,例如《英雄》,卻不飄逸,他是崇尚精叻蠱惑時代的「正牌韋小寶」,很現實,不唱高調。妙在精人懂得「偷懶」,避免盲衝亂動,王家衛電影最能發揮他閒閒常常的妙態。
《重慶森林》的警察梁朝偉,每當獨自在家便懶懶閒閒,對肥皂呢呢喃喃,百無聊賴中自得其樂。這種私家空間還吸引到王菲偷偷潛入,正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成為現代繁忙世界很親切舒服的享受。
《春光乍洩》一對男性戀人,張國榮是激情衝動的浪子,梁朝偉則愛做家頭細務,像賢妻怨婦,性格對比很妙亦很真切。
《花樣年華》的綠帽作家梁朝偉工於心計、深藏不露地進行報復,然而他與張曼玉偷情亦找到二人世界的偷閒樂趣,因而後來對這段情緣難以忘懷。 《2046》的作家梁朝偉變得很世故油滑,甚至像老油條,但仍是浮生過客,在小旅館偷生偷情偷閒,隨波逐流而又保持俗世隱者有所不為的道義原則。這個 「二撇雞」角色不大討好,不過梁朝偉演得很傳神貼切。
浪汲凡塵的優皮族
梁朝偉的銀幕形象有「優皮」特質,亦有點像「波希米亞人」,浪汲凡塵而不失自我。在曾經長期盛行「不文」、「反智」的港片主流,他無論演正演邪,都顯出較複雜的文化感與心智力,在現役華人男星中不可多得,難怪他也受香港以外一些得獎導演注重。
他在台灣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演文化人,啞口無言,不大「做戲」,也能成功。他亦演了侯孝賢《海上花》和法國越南裔導演陳英雄的《三輪車伕》,也可算無戲中有戲,但拍法悶藝難明,他無法真正發揮。
梁朝偉特色在港片才鮮明和多樣,他演過很多粗製濫造的庸俗片,良莠不齊,這是港片多產時期的慣例。其實他從電視跨入電影的早期,1986年已有不俗 表現,其一是爾冬陞導演的打劫銀行片《人民英雄》(仿效西片《黃金萬》Dog Day Afternoon);其二是關錦鵬導演的《地下情》,梁朝偉與溫碧霞合演,拍出新文藝感覺。
此後他演了譚家明《殺手蝴蝶夢》、吳宇森《喋血街頭》、柯受良《阿飛與阿基》等。特別有趣是陳可辛的愛情喜劇《風塵三俠》,還有李志毅的《流氓醫生》。
近十年他變化多端,與劉青雲合演杜琪警匪片《暗花》就很奇情過癮,然後才有劉德華與劉青雲合演的《暗戰》。他在馬楚成的《東京攻略》亦有足智鬼馬 的表現,勝過後來的《韓城攻略》。近年最突出當然是《無間道》,片中他與劉德華鬥得很精彩。其實他在張藝謀武俠片《英雄》也有不俗的英氣,別具散漫的個人 風采。
從「賴貓」到聰明貓
梁朝偉的貓味常有幽默感,故此演喜劇比劉德華輕鬆。說起來,他倆的天王大師兄周潤發,演喜劇時也有點「加菲貓」味,懶懶閒閒,吊兒郎當,鬼馬扭計; 他在張婉婷導演的《我愛扭紋柴》就最有懶散之妙,在王晶片《賭神》扮面懵心精妙趣橫生。當然,港片必須改變「賴賴貓貓」、馬馬虎虎的陋習,要像貓精美聰 明,動得靈敏,閒得優悠。
現在香港不再是「搏殺」、「博懵」時代,轉為新中產知識型,像梁朝偉那種有心智的優皮格調,應可進一步發展,問題是編導們能否好好配合,拍出真正有聰明才智的雅俗共賞之作呢?
他的新片《傷城》怎樣?正在拍攝李安改編張愛玲小說的《色.戒》又怎樣?影迷們不必為他緊張,閒閒地等候公映吧。
Source: 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