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 《Bazzar 芭莎》: 梁朝伟演戏过把瘾
梁朝伟温柔的暴烈 温情与冷漠的对峙
2006 Bazzar Magazine 芭莎
因为《伤城》,他们又站在一起:梁朝伟,还有,金城武。
12年前的《重庆森林》里,他们都是只有编号的失恋警察,习惯沉默,于是擦肩而过。这一次他们终于面对面,是好兄弟,又是你死我活的对手。梁朝伟不动声色的温情,金城武一如既往的冷漠,两个男人的一出对手戏。
《伤城》的官方海报上写着: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借用了美国小说家Carson McCullers最著名的作品名称。每个人心里有多少需要独自承担的东西,不可说;需要向别人交代的部分,也不可说。
戏里的梁朝伟是一个总督察,正义的化身,却犯下滔天大罪;金城武是一个酒鬼侦探,成日介懵懵懂懂,却一步一步逼出事实的真相。明和暗之间颠倒错觉,一眼看不透。
就好像,梁朝伟看起来有那么多的“已知”,简直近乎透明。他的童年往事,他的爱情,他的成长,这么多年来好似赤裸裸地在所有人的眼皮之下。“我不需要保护自己,演员本来就没有自己的空间,我也没什么不可以说。”他可以尽量回答让人满意的问题,温情下的暴烈,他不会轻易泄露。
金城武却有太多“未知”,看起来冷漠又有距离感。他的骄傲不过是冰淇淋外薄脆的巧克力,诱人又带一些冰,走近一点点就会融化。“别把我想得太完美,我只是一个普通男生。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平凡,家人也一直觉得我笨笨的怎么可能站在台上。”他只是以为谁都会明白自己的简单,无须赘言。
里面和外面,左边和右边,真相和虚构。他们之间这场冷漠与温情的对质,从银幕到现实,多么有趣。
梁朝伟 温柔的暴烈
正如候孝贤的评价,“梁朝伟的外表很平静,内里却很暴烈”;陈英雄也这样形容:梁朝伟有一种“虚弱”的特质,就像“水”一般,远望过去苍白而虚弱,却潜藏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没得选,还是做演员吧,我适合电影还是电影更适合我,说不清楚”——就像他喜欢开快车和滑雪,有一点冒险,可集中精神的时刻世界真宁静,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很有力,很刺激,很接近天地万物的呼吸。
梁朝伟:温柔与暴烈
梁朝伟总是说,我懒。又或者强调,“我本来就没事业心,做什么事都不会计划”。很有一些大言不惭。
他至今已经得过十多次影帝,早年还有若干次最佳男配角,以至于他从来搞不清楚哪部电影对应哪个奖项。去戛纳也不过是因为好玩,喝醉了酒穿着礼服就往床上一倒,醒来后还迷迷糊糊地笑:戛纳真有趣,人人盛装,到底不是威尼斯,穿条短裤大概都没人理。
他知道自己,“看起来淡淡的,一切都好像无所谓的样子”。高兴起来就放自己一年假,看云看海看书、一看就是一天;或者在家看碟到手脚麻木,一动不动,别人大概会当我神经病。唯一会兴奋的是表演,可被问到有没有特别想演或主动争取的角色,他也不过淡淡地答,“我没有那么心急,我从来不会去想明天之后的事。”顿顿再补一句,“人生的角色太多了,演一生都演不完。”
也是,那么多导演还眼巴巴等着他的档期,《伤城》还没拍完,李安就钦定他演《色·戒》,吴宇森又放话《赤壁之战》非他不可。没关系,只要是梁朝伟,大家不会介意等上一年或是两年。
当年去报名TVB艺训班,他差一点转头就走,因为已经付了十块钱的报名费,不想白花钱才勉强继续。80年代他是最红的电视小生,在访问里谈到将来的打算,“想经商!那大概更有挑战。”90年代初他还打过耳钉带过鼻环穿过裙子,戴假睫毛出唱片拍MV。还好,还好,这些始终只是回忆里的幻想和插曲,他并没有和表演擦肩而过——电影之幸,还是他自己之幸?
“我喜欢表演是因为只有在电影里才会表达自己。如果有一天不让我再拍戏,我肯定很失落。”有一个角色挡在自己面前,像戴了一个面具,他可以躲在角色后面尽情宣泄感情,流泪痴狂迷恋惶恐,身体里有几百个灵魂进进出出,真正的自己,只需要留一双犀利的眼睛,留一张绵软而懒惰的壳。
所以他大可悄无声息地在房间里穿梭,谁也不知道,也许他耳塞里正充斥着某支heavy metal的音乐。就像候孝贤评价的那样,“外表很平静,内里却很暴烈”;或者是《三轮车夫》的导演陈英雄的形容梁朝伟有一种“虚弱”的特质,就像“水”一样,远望过去苍白而虚弱,却潜藏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趁着演戏换个灵魂
这次的《伤城》里,梁朝伟演个警察。是个反派,心里背负着复仇的计划没有《无间道》里陈永仁式的忧郁。这个角色他想了很久,因为念念不忘马修史卡德侦探,美国当代小说家劳伦斯·卜洛克笔下的人物。他很早就开始读那些小说,某次兴致勃勃和侯孝贤说想要找王家卫去纽约拍,结果被侯反驳这个故事明明是我推荐给你看的!
他哪里记得住这些。他之前已经经历过若干个警察、若干个小混混若干个专业成功人士还有个阴魂不散的周慕云。《2046》拍了5年多,半夜都会突然被王家卫的电话吵醒去开工;他又习惯从外表进八角色,让自己相信有个人真实地附体,很长段时间里他都留着周慕云的小胡子,以至于下了戏后根本回不到梁朝伟,只能做周慕云。“做演员其实根本不用分清真实与演戏,感觉就像小孩子到迪士尼乐园,感觉很梦幻,明知道是假的,就是不想离开。”
一个灵魂在身体里停留太久并不可怕,习惯用一种方式去表演才让他恐惧。“我一直试图把‘模式’抛开,好像练太极一样,到了最后忘记所有招式,做到无招胜有招。”一切变化都应当微妙而不可知,一旦落了痕迹,便是OVER。他和王家卫合拍因为王家卫“不一定知道现在要什么,但定知道不要什么”,没有剧本,干脆没有明确的方向。张曼玉都说,如果你不够聪明到分辨出第二次重来和第八次重来的区别,那会是无止境的折磨,梁朝伟倒是很享受。
是,这些辛苦算什么,比起刚从TVB毕业的时候要好太多:“五虎将”里只有他签了八年的长约,日以继夜赶戏,一沾地就能睡着,只能想方设法躲到衣帽间的橱柜里睡几分钟,等导演来抓人。从前拍《新扎师兄》,那么长的连续剧还加两部续集,做了太久的张伟杰,他都不知道刚才说话的人是戏里的妈妈还是真正的妈妈,走在路上突然觉得四周好像有黑板压下来,被围困其中,很绝望。
总算都过去了。那些不知道自己在于什么的日子,也教会他不必太过执著极端,不用太心急,没有非要做到的事,也没有不可以做的事。现在还是不喜欢接受采访,一天几十个话筒录音笔伸过来,翻来覆去,都讲到厌烦。可是没有办法,以前出唱片觉得宣传麻烦就干脆不唱歌了电影总不能不拍,否则必然手足无措不知用什么来表达情绪,又怎么生活。
“做演员本来就被动,我什么也不想改变,反正也改变不了。”镜头里可以实现千万种的不可能,骂脏字、愤怒、甚至死掉一了百了.还被人家称赞内心戏很生动。吴宇森说,“伟仔的内心戏变化好多,有种国际化的身体语言,可以讲是国际化演绎方式的特质”;王家卫也赞他,“好像一块海绵,吸进去的东西可以吐出来。他很勇敢,有很多可能性”。
哈,不过自己过瘾而已。
我只是自尊心很低
曾有人问梁朝伟,“懒……是不是因为聪明?”他怔一怔,然后非常肯定地回答,“是!”没人给得了他压力,除了他自己:怕看自己的电影怕听自己的歌,永远觉得不够完美。我这个人很容易紧张,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就整个人泄掉。”
拍《鹿鼎记》前他把原著看足六遍,剧本熟读三遍,然后比较两者,把文字化作表情动作,夜夜通宵试演技。拍《倚天屠龙记》时,他曾为一个武打动作,撞碎了前面的几只门牙。《阿飞正传》前第次见王家卫,没有心理准备,不过吃一个梨,连续NG27次。他惊到半夜爬起来看录影带,颠来倒去播放,“我是不是真的很差?怎么突然不会演戏了?”《悲情城市》里虽然不用说话,但侯孝贤叫他读的那一尺来高的书,包括枯燥的台湾历史,他都在酒店里默默啃掉,休息时就下楼买包洗衣粉,自己洗衣服。
观众喜欢不喜欢他的角色,他不介意,是不是第一,更无所谓。为了得奖也失落过一回,《春光乍泄》在戛纳以一票之差败北,“好悲凉凄惨的,希望很大,失望当然也大了。不过只是凄惨了一两天便没事了。”哪比得上《喋血街头》首映式后的失落,连周润发都跑去安慰他,“做人放轻松点好。”他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七天,起码有三天在掉眼泪,“简直是最痛苦的经历,为什么许多地方没有想清楚就上场开始演。”
自己的要求那么高,“是因为我的自尊心很低”。父亲离开家时他还不到十岁,生活突然不再简单有趣,他陷入尴尬和恐慌,“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只有我这样?”最怕被人看出自卑和胆怯,有次小舅舅逗他脱衣服上街玩,他不肯,一句“你不是男子汉”就激得他立刻脱光了冲出门去,至今想起来都很难过。也有过肆无忌惮快乐的时候,悄悄把妈妈的高跟鞋扔下楼去,或者看金鱼在马桶里游泳。
那时他开始习惯压抑自己的情绪,喜欢对着镜子和自己说话,“很自在,可以随便发泄”。成年了,脾气总是闷在心里,连“你刚才这样说会令我不高兴”都说不出口,小时候父母争吵太多,怕再听到那样的声音。常常一个人关在家里闷声不响做家务,把刘嘉玲吓一跳。
“上天很公平给了一些东西,就会收回一些东西。我放不下包袱,自己斗不过自己。”他乐得打天才球,想一步登天,一天改变50个缺点;半年努力,半年懒惰;最中意吃喝玩乐,不想第一。“我从来不争什么,也不想比较,好演员就是好的,没有第和第二的区分。我很简单,只想每部戏尽力,不想重复角色,也不会怀念以前。”
如果到了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来临前十分钟,做什么?”
“我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这个问题问得像一个玩笑,他却答得非常认真,看来是真心话。
梁朝伟和刘嘉玲的名字被连在一起已经20年。在一起前已经认识六年,一起排舞台剧《花心大丈夫》,不知怎么了,一个眼神居然就擦出了火花,双方都觉得很奇怪。
香港的林燕妮采访梁朝伟时吓一跳:没见过男人因为自己女朋友手撞伤就不眠不休三天的。所以他不敢想将来如果有子女,“已经要照顾那么多人,妈妈小妹、嘉玲,一点点事我都吓得不行,如果再有子女,我怎么办?”
最喜欢的礼物是嘉玲送他的个酒柜,他想了很长时间,嘉玲就买来送给他。一直喜欢这种让身体暖洋洋轻飘飘的液体,但他喝酒是用来高兴,而不是用来伤悲。只有张国荣的忌日,才独自喝到麻木,不知道伤心。说起来也算不上最亲密的朋友,在“继续张国荣”的演唱会上,只能拿一支白玫瑰唱一首《有谁共鸣》。即便是在《花样年华》拿金像奖影帝时,也比不上当众吻他那么开心,虽然那只是一个玩笑。
“如果真的可以重来,没得选,还是做演员吧,我适合电影还是电影更适合我,说不清楚”。就像他喜欢开快车和滑雪,在速度里扔掉现实表层的波澜不惊。有一点冒险,可集中精神的时刻世界真宁静,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很有力,很刺激、很接近天地万物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