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电影双周刊》: 戛纳归来,梁朝伟全情独白
戛纳归来,梁朝伟全情独白
1997 《电影双周刊》 Movie Biweekly
序:
梁朝伟独白于午间。同夜,中环的苏浙同乡会,他跟刘嘉玲设宴招待孙家雯老师。陪客包括甘国亮、王家卫夫妇等等。甘、王二先生对孙老师尊崇有加。算起来他们是梁朝伟刘嘉玲的不同期师兄,受业香港TVB训练班孙老师门下。王家卫最记得孙老师的课会放费里尼电影。
梁朝伟是第十一期学员,人所共知同堂猛料有星爷周星驰。也不记得是谁先问孙老师:他们那一期,谁最勤力?答案出人意表,竟然是梁朝伟。再问:他怎么勤力?孙老师答:其他人交演出习作,各个都是在现成剧本选段,惟独他坚持自己写剧本。众哗然,异口同声:真是看不出。
(文/魏绍恩)
上飞机前去戛纳前,经过一轮战斗:我在拍黄百鸣监制的戏,自己把请假的日子弄得一塌糊涂,在上机前一日才决定不能不去,于是赶到一头烟拍完日班晚上登机。飞机延误,我在地勤任职的影迷跑来报信说班机可能取消。我等到半夜,想:好,去不了就算了。
结果飞到巴黎碰上一班工人索性玩罢工。我人生地不熟,要坐几个钟头车从戴高乐机场到另一个机场转机去尼斯。幸好那边地勤又有影迷照应,送我上巴士。
一心想着去戛纳玩。谁知一下机他们立即送上两张纸,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我已经不是很开心。赶得我到什么程度?赶到在前厅做完第一个访问,转过头已经不记得自己住几号房。去查房间,柜台说我没有登记。我说有没有搞错,我刚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没多久,I am tony leung chiu wai。原来那房间是用王家卫的名字登记的。
官方晚宴你有没去?有呀。我个样是不是很累?一定是。从早上十点起一直做访问,回房间换套礼服再来过。吃完饭Maggie(张曼玉)问我:去不去玩?我摇摇头说不行。我第二天早十点又要从头开始做访问。张小姐当然风骚,张小姐不用做。
在戛纳官方放映场看《春光乍洩》首映,第一个感觉是导演很好,摄影很好,自己演成什么样完全看不到。散场后一直追住张叔平问:我行不行?
不要问我为什么。以前看王家卫电影,从来没试过有导演很好,摄影很好的感觉。真是衰,这样被自己讲中了。
原本行程是首映后第二天回香港工作。首映后的派对,曾敬超(大会评审委员巩俐的翻译)跟我说:最佳男演员争执得很厉害,你明早真要回去?多留一个晚上就可以出席闭幕颁奖礼。万一真的赢了那怎么办?一辈子,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
结果在派对上跟张曼玉两个喝到闷闷满。(你当然不觉得我喝得很醉,我喝醉了没什么特别。)第二天一大早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穿着礼服睡在床上面。这套衣服皱了怎么出席大场面?立即爬起来脱下礼服小心挂好。
我这人就是这样,觉得穿好看衣服很好玩。戛纳最好玩的就是这个:大家穿得漂漂亮亮地走来走去。不象威尼斯,穿短裤都没有人理。
下次起码得带两套礼服。
颁奖礼前你有在Grand Hotel见到我吧?当时我不自觉,回来后看录像,才知道原来最紧张的那个是我,一直在拍DV来让自己occupied。
一直进到会场都好兴奋,不断问自己:今晚有没有我的份?等到王家卫上台领奖,我已经知道九成没了。
拍戏当然不是为拿奖。在阿根廷四个月,怎么拍都没想过会拿奖。(跟着要说的,你想我讲真话还是门面话?)有机会拿奖,你想不想?当然想。我去过威尼斯两次,都是外援身份,一次代表台湾(《悲情城市》)一次法国(《Cyclo》),这次到戛纳,是我第一次代表香港,当然是想拿件东西带回去……空手而归或多或少会有点失落和失望。王家卫拿也好――我们是坐一条船,谁拿都好。
直至在香港看首映才看到自己的演出。原来真是很好。可能是我拍王家卫以来最好一次。知道自己有多好以后反而觉得无所谓。我是小气。我不懂得装没事。否则颁奖典礼当晚也不用王家卫推我上车去官方派对。我不想去。我觉得自己去了干什么呢?不关我的事啊。结果还是听他的话去了,去谢谢支持过我投过我票的人。
在官方派对我负责捣乱。加里奥德曼好嚣张。可能他认为自己的最佳导演被王家卫拿走了。CNN要访问我。访什么鬼问?又没有拿奖。叫我对着镜头讲中文。神经。又问我巩俐是不是很漂亮。什么问题啊?结果他用镜头对着我我就用手机对着他,对到他关机为止。
全晚的发现是蒂姆波顿好玩:傻子一样傻傻的,另外巩俐的一对眼睛原来真的很漂亮很犀利:黑不见底的黑可乐一样。不过没看到那个叫伊莎贝尔阿佳妮的…女人。
一天重复做十几个访问,好无聊。
我跟王家卫合作,就像一家人,大家熟悉对方的工作方式。很多事情,只有王家卫知道,我不知道,也不会问他。这跟譬如侯孝贤就很不相同:侯孝贤为《海上花》会叫我做许多功课,甚至叫我学习烧鸦片烟枪。王家卫只会对我说:你自己去感觉一下。感觉后面想表达什么?有什么信息?你去问他不要问我。我不懂做访问,只会演戏。我不会搞那么多动作。我要是那么擅长搞那么多事情的话,一早就不做演员了。
为了电影,我做访问无所谓。但我真觉得访问是一件很难的事。
最惨是没有翻译。原先想自己的英文还可以应付,做起访问来才发现词不达意。心中想讲的话停半天仍然找不到准确的字眼(做中文访问其实有时候也会有同样问题)。外国记者当然跟香港、台湾记者有分别,起码他们不会老在问:你最近跟刘嘉玲怎么样啊?事前完全不知道会有那么多访问,更加不知道有机会竞争最佳男演员,所以,没有心理准备,被杀个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我觉得王家卫这次是特地借这部戏来提醒我。
王家卫似乎要借机会跟我讲:“喏,你次是不是要努力一点呀?不要以为有空喝喝酒就可以搞定,没事做的时候,自己多想一想……以后不要再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塞给我。”
有一天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开机前我想过那场戏要怎么演,一个镜头拍完,他立刻把话扔给我:怎么加了好多你自己的设计呀?”
我承认,跟王家卫合作,我一直是很舒服的那个,有理没理,我一直逍遥自在,他要多少我给多少,其他不需要的我也通通塞给他去。
对,我一直懒散。上天很公平,给了一些东西,就会收回一些东西。我仗着自己有一点才能,就懒,打天才球,以为打天才球就行了。最惨的是居然一直都搞得定。我是不是对我的懒散很骄傲?不可以这么讲,我整天都想改,读书的时候已经想改。
付出多少收回多少,是很对的。我不是没有努力过,去阿根廷之前,我有偷偷地去乐道Swindow找过Manuel Puig那本《Kiss of a Spider Women》和《Buenos Aires Affair》。那个女人很嚣张啊,说没了!我是一定不会找王家卫借的,他一定不会借给我,他肯定会跟我说:呀,不如我们再试一下这样啊…
黎耀辉是什么样的人?我真的不知道。粗鲁。不像对爱情有很多幻想。非常专一,但是不开心,没有安全感。有一点点像刘嘉玲,回到家里看不到人会打开衣柜看看你是不是走掉了,最怕是你连他的钱一起带走。
对我来说,和谁演对手戏真的无所谓。好对手有东西扔过来,当然有帮助。但我从来不会觉得对手不好。
我还记得在阿根廷,第一天就拍床戏,我豁出去跳上床就跟Leslie(张国荣)狂吻。他当下的反应是:你是不是真的要玩得这么尽啊?接下来的日子,每次开拍前他都带着点一副准备格剑的样子。我只是想将事情做好,不是要跟他格剑。
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做得到。
去戛纳玩了一次,好好玩,因为有得斗。以前有一阵试过不想再拍电影,觉得自己已经到顶,再没有地方可去。现在出去参加国际影展,发觉自己原来不输给他们,又再找到原动力,――原来人家看了都不觉得太差。
不过不知道这积极可以维持多久。说不定过一年又转头玩颓废。
我其实不知道王家卫希望我怎么样努力。我已经被他纵坏了。
后记:真是看不出。训练班时代的梁朝卫原来很勤力。原来他会编写自己的剧本。现实生活中,梁朝伟选择了“颓废演员”的角色,自编自演,然后沉溺其中,乐而忘返。
而这个颓废演员让我们期待他的下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