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医生》后传

A Sequel to the movie "Mack the Knife" (fan fiction)

一、寂寞英雄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个微弱,却吸引他整幅神经的声音。他全身大汗淋漓醒过来,这个月第三次了,他就要神经衰弱。

清晨六点缺九分,离他的上班时间足足还有两小时多。他不再睡,去浴室边放洗澡水边刷牙。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回到严谨的医院工作七个月了,心神俱疲。

这种生活真的适合我吗?他恶狠狠瞪着镜中脸孔迷蒙的自己,在心里默念。

没有答案,谁都不会给他答案。或许,他也不想知道。

冲完澡吃过早餐,他去医院上班。大厅走廊里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医生护士都和善的向他打招呼,他对每个人都用同样的表情笑笑——嘴角微扬,眼睛的余光扫过,笑容漫不经心,却相当管用。

他向二楼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拉开遮住窗的帘子,阳光轻洒进屋,他大肆呼吸外面的空气。好了,刘文,七个月前你就不再是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流氓医生了,打起精神,让那个梦见鬼去吧!

打开衣柜,脱下西装,换上白大褂,别起胸牌,挂好西装,关上橱门,对着门上的镜子整理装束,拉紧领带,旋即又放松。

我喜欢松松垮垮的领带,这才是我,他想。他放弃关心自己的装束,他知道别人对他已经见怪不怪。早知道今天那么热,就不穿西装了,装斯文!他想。他飞快扫了镜中的自己一眼。很帅,他想。随即离开镜子,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后的旋转椅上。今天要干嘛呢?

他喜欢这张椅子,因为它可以像旋转木马那样转来转去。

中午,他走进医院附近的酒吧,人满为患,嘈杂闷热,这一带餐馆不多,附近的上班族都拥进这里解决午餐。他找了角落的位子坐下,向女侍要了一杯咖啡一个简餐。他从来不去医院的食堂吃饭,因为很怕有熟人在午餐时间找他搭话。

饭后他要了第二杯咖啡,从口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向先前的女侍借了火柴点燃。医院的食堂是不允许抽烟的。我不想抽烟,我想喝酒,他对自己说。他坐着的地方是酒吧,随时都有酒喝,但他中午不喝酒,因为下午还有工作。

今天下班一定要去找阿苏,他想,已经两个月没去看他了,嗯,就这么办。他喝一口咖啡,拧灭手里的烟,走出酒吧。

下午有个手术,阿PAUL当他的助手。一个十岁女童的膝盖处长了一粒小硬块,麻醉完毕后,他在小女孩膝盖附近异物所在的位置画了一个小圈,尔后用闪着阴森冷光的小刀慢慢割开连带着血丝的皮肉。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黄豆般大小的硬块,色泽柔软,凭他的经验可以确定是良性的。术后洗手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这个手术新手也足以胜任愉快,他并不为此沾沾自喜或如释重负,他只是为小女孩庆幸。是良性的,他想,然后对着镜子笑了笑,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笑。

阿PUAL邀他下班后一起去喝酒,他拒绝了。阿PUAL一点也不坚持,他的主治医生从未赏过面,他本来就不抱希望,但他每次都会提出邀请,一是出于礼貌,二来他这么干也是例行公事,就像每次手术给他递刀递剪一样。

下班前一小时,刘文才想起今天他要值班。糟糕,他想,和阿苏的碰面又要遥遥无期了,明天周末,不如明天去吧?唔……明天Jamie没准会打电话来,找不到我她会着急。

脑里乱如麻,他坐在旋转椅上急切想喝酒,但过会儿还得值班,他不想让酒精耽误任何病患。手摸到口袋里的烟盒,他心里跳动了一下,急忙拿在手中,抽出半根又塞了回去。医院不许抽烟,他想,该死,哪来的那么多不许不许!他一阵抓狂,最终扔了那包烟,出了房门,停在走廊里的自动售贩机前,掏出几个硬币塞进投币口,对着罐装咖啡下面闪光的按钮使劲按了下去,没有反应,他恨不得拔起脚就踢,但最终忍住,这回改用拳头敲,一阵惬意的金属碰撞声过后,一罐可乐滚出。他边走边拔扣环,一路上下班的医生护士纷纷和他打招呼,不少人看着他手里的可乐罐一脸迷惑然后窃笑,他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回到办公室他急忙关上门,抬着可乐往口里猛灌一气。这个混帐世界,刘文喝起可乐,他想。

一晚上太平无事,下班时间一到,他急匆匆套回西装,钮扣也不扣就往楼下走去,他本想跑,但顾虑到脚下的皮鞋会发出极大声响只好作罢,他走得那样急,以至于在下楼时好几次差点摔倒,幸而没有人看见。

他家离医院不远。决定回医院上班后,他搬出灯笼洲街,在原来的诊所和医院间找了一处住所,他拒绝医院提供给他的高档公寓,给自己找了一个环境酷似诊所的住处,但远没有以前那么脏乱,更不会有黑社会上门捣乱。他觉得现在的房子什么都好,就是时不时感到寂寞,以前有卧底警察阿超陪伴,虽然他们经常吵闹,但他始终觉得这黑鬼很可爱,阿超最终敌不过寂寞,出去巡游四海找他的越美去了。还有那个富家女阿美,总是信誓旦旦要当医生,也不见她有行动。当然还有阿苏,他是个沉稳有责任心的年轻人,只是刘文始终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连他这样不甘约束的人都能够最终回去医院上班,接受规则教条的束缚,本身就刻板严肃的阿苏为何不能呢?想到这里刘文笑了,这回是感动于自己的无尽潜能。管他的条条框框,我自能岿然不动,他想。

医院到家的一路上有好几家酒吧,好几次刘文都差点破门而入,到仙境酒吧门前,他站住了,这是到家前的最后一家了,也是他最经常去的。

我不是酒鬼,从来不会酒精中毒,他想,我也不学马修史卡德参加见了鬼的戒酒协会,我为什么不能喝酒!他妈的我干嘛忍得这么辛苦!

但他还是走了,而且走得比先前还要快,他想起了他的猫,今天早上出门前忘记给它喂食了,它一整天都饿着肚子。

搬出诊所后,他养了一只猫,一只一岁大的虎皮斑纹母猫,他给它取名叫“岚”,因为它很像他第一次买给一个女孩儿的玩具小熊,那个女孩就叫阿岚,那只小熊维系着他和她之间的记忆,这段记忆又维系着他当下的生活。

他脱下西装拿在手里用钥匙开门,岚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小小的头亲昵的蹭着他的裤脚,他轻轻抱起它温柔的抚摸,没有察觉到它有饿坏的迹象,他还是给它的食盘倒满了猫食,在碗里加满水,看着它贪婪的吃着。

没多久他就躺在了床上,入睡前,他习惯性的环顾他的房间,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屋子里的一切全部冰冷冰冷没有感情,就像这间屋的主人。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床对面柜子上的小绿罐子上,他想起阿仙临终前把它交给他,想起她说“我姐姐折磨了你那么久……我也太任性了”时的眼睛。我是怎么回答她的呢?他想,是了,我对她说你真的很任性,不过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对我任性,我是这么说的没错。阿苏……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明天去看他?唔,我忘了明天Jamie说不定会打电话来……想到这里他关上灯闭上了眼睛,他太困了,很快就睡着了,岚跳上他并不高的小床在他的脚边躺下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他接近中午才起床,喂完猫后下楼解决早餐兼午餐,吃完后买了一张报纸上楼,以前买报纸只是为了研究他的马经,现在他已经不赌马了,看报纸只为打发无聊。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边看边等Jamie的电话。头条是关于一家知名医院爆出黑幕引起民众恐慌的消息,刘文本对此没有兴趣,但老鲍年轻时曾短期任职于这家医院,他于是硬着头皮读了下去,看了半天,想了很久差一点挠下一块头皮他才弄清楚了个大概。这家医院由于连年爆出高层受贿丑闻,严重影响到了声誉,一家早就对它虎视眈眈的大财团乘虚而入,院长职权架空被逼辞职,下属为了表示对院长的支持也集体辞职,医院一夜之间陷入人事危机,病患人心惶惶,家属联名向政府抗议要求赔偿损失。

他知道这家医院和自己所在的医院之间有微妙的关系,但他从来不会去关心这些事情,也不想卷入任何纷争,他知道老鲍当初离开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老鲍是学者型,只要给他一个安静地方,他就能埋头于自己的医学研究,但他刘文不行,没有病人他会闷死,他只想做他自己,只做他的刘文医生,给任何人治病。他想到左自杰,当初自己会选择离开,就是不想和他有更多瓜葛,他甚至放手自己的最爱,难道他看重与左自杰的友情多过爱情?哼,或许吧,他刘文不是圣人,如果左自杰不爱阿岚,他绝不会放手,为了阿岚,他可以容忍左自杰任何行为,无所谓,反正他是刘文,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他想到左自杰去了非洲行医后就杳无音信,他甚至希望他在那边真的可以脱胎换骨,他想到那次帮左自杰动的手术,嘴角不禁扬起幸福的微笑,他知道那会是他一辈子做过的最成功最有人情味的手术,他用它回敬了所有对他怀有敌意的人,也让左自杰明白没有他刘文,他根本活不下去。可是,那又怎样呢?没错,他完美的才华和医术使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升任到主治医生的职位,名声更胜当年的左自杰,他了解自己的才华,如果他愿意,他完全有能力成为最伟大的医生,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他就知道只要他想要,诺贝尔医学奖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刘文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身不得了的才华。可是,那又怎样?他根本对那些没半点兴趣,才华出众又怎样?他一点也不为此开心,技冠群医又如何?他不能从中得到半点快乐。他边想边摇头,他想到老鲍死后他有可能是唯一仅存的真正的医生,这个假设让他感到恐惧,因为这表示他已经麻木不仁到了极点,他想到自己在阿仙和阿苏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态度,阿苏一度觉得他极端冷漠不可理喻,他那时对自己尚有信心,他知道自己并不缺乏热情,只是热情藏在他身体里 105米深的地方,不肯轻易露出头,而现在,在Jamie走后,在七个月的努力后,他怀疑他那些自以为是的狗屁热情恐怕早已荡然无存。

Jamie还没打电话来,她去了加拿大后打过一次电话就一直没有音讯,他开始有些担心。

Jamie帮他争取到了在香港行医的牌照,她威胁那些人说如果不给刘文执照,她会告他们允许一个无牌医生在政府医院替左自杰动手术,她果敢而严厉,那些人怕了她说的话,刘文取回了执照,两个月后他接受了与左自杰共事过的医院的邀请,去那里工作。这个决定是在没有和Jamie商量的情况下做出的,他把诊所交给阿苏打理,就像当初准备出发去非洲前把他心爱的吉他丢给阿苏那样果断,这个年轻人始终不愿意回复到从前的生活,他非常纳闷为何他一向尊敬的我行我素的刘文医生要回去公家医院,回到他以前一心想逃脱的牢笼,但他一直没有问他,因为他了解刘文,他想说的话一定会说。可惜Jamie并不这样想,她并不是为刘文放弃他的自由医生职业而气恼,相反,她更想他去公家医院干一番作为,她只是对她自己失去了信心,当初她是怀着多大的勇气为他讨回公道,可是他连一点感激的表白都没有,她不明白刘文是想留在香港还是更想去非洲,所以责怪她讨回该死的执照阻止他的计划?她当然和刘文交谈过,但他一直像在思考什么天大的事而对她的问题心不在焉,去他的狗屁心事!她决定不再忍他,以前和左自杰在一起的时候她可以任性而为,但刘文对她来说就是个魔鬼,一个永远沉醉于自身的魔鬼,他是英俊,他是潇洒,可是这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一点点好处也得不到。刘文去公家医院上班的第九天,她买了飞往加拿大的机票,在临登机前的一刻,她给刘文的医院打了电话,铃响十声后他才接起,懒洋洋的声音说他刚动完一个手术,她简短的说她已经在去加拿大的飞机上,她似乎听到了他的沉吟,但事后又怀疑,她发了一大通牢骚,刘文只是沉默不语,她最后说了一句话:“我发现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你,刘文”。说完挂断了电话,刘文手握听筒傻站着发呆。第二个周末Jamie打电话到刘文的家里,只说自己很好,叫他不用担心(她觉得他根本不会担心),放在他那里的东西尽可以丢掉,说完就挂断。也就是在同一天,他把一只小猫抱回了家,给它取名叫岚。他发现自己始终思念着同一个人。

二、TheOne

他始终思念一个人,一个女孩。

意识到这点,他久久注视着柜子上的绿罐子,恍惚间,他觉得他一点也不像是一个活在生之世界的人。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岚,那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他替她爸爸接她放学,她穿着短短的制服裙子,年轻而漂亮。他送了她一个水晶小熊作为生日礼物,他骗她说是替她爸爸送的,其实是他自己在几天前就精心挑选好了的。那天他满足了她想去酒吧喝酒的愿望,她很快乐,他也很快乐,尽管那花光了他身上所有的钱。

记忆在这里卡住,他听到钟摆的声音提醒他已经下午五点,他决定趁天还未黑去找阿苏。

他随手把昨天穿过的西装带下楼,送去仙境酒吧旁边的干洗店,每次进干洗店,他都可以强烈感觉到自己的改变,七个月前,他没有一件正统的西装,更不会往干洗店送自己的衣服。等待的时候,他闻到从酒吧飘出的酒香,还有隐隐约约的点唱机传出的歌声。

从干洗店出来,他往和酒吧相反的方向走去,越接近灯笼洲街越热闹,空气中弥漫着他熟悉的味道。去往诊所的一路上,好几个小混混和妓女向他打招呼,她们依旧叫他帅哥刘文,他用和医院同事打招呼的同样笑容回敬他们的问候。

诊所的名字没有变,还是“刘文医生诊所”,挂号的女孩换了新的,他就知道阿美这份工做不长。阿苏不在诊所,女孩说他马上就会回来,还好奇的上下打量他。他叫女孩留话给阿苏,告诉他刘文找过他,在老地方等他。女孩一听到刘文的名字马上用惊讶的表情看他,他觉得她很漂亮。他不理会她不甚礼貌的注视,侧过脸转身走出诊所。

他照原路返回,这回没有犹豫直接扎入仙境酒吧,还是挑角落的位子坐下。今天周末,客人密密麻麻。这是间中高档次的酒吧,所以没有小混混,小混混不来这里,客人很多,但比起医院附近的那家幽静了许多。去医院上班后,闲暇时间他经常来这里,因为离家很近,每次约阿苏聊天也来这里。

他向一个年轻男侍要双份威斯忌加冰,但马上改口要了咖啡,他不知道阿苏过多久会来,而他一沾上酒就停不住。等来了阿苏他已经喝完第二杯咖啡,阿苏穿着和以前一样的白色衬衫,淡灰色的西服套装,上衣拿在手里,一进酒吧左顾右盼的样子和以前一模一样。刘文挥手向他致意,他笑着走过来,在刘文对面坐下。

“对不起,刚刚去出诊了。”阿苏笑着说,随即问男侍要了一杯咖啡,在这期间刘文一直没有出声。

“找我有事?”咖啡上来阿苏问道。

“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两个月没见想看你死了没有。”

“你说话还是这么酸”阿苏笑道。

“你真不知道这几个月我有多闷,在你面前才放松的,你还骂我”。刘文睁着晶亮的眼睛看着阿苏,一派懒散的责备口气。

“你闷怪谁呢,当初是你自己决定要回去上班的,现在后悔了吧!”

“后悔?你认识我那么久还不了解我,我干过哪件事有后悔的?那边不知道多清静,环境又好,薪水又高,还有红包拿,不知道多好。”刘文眼睛眨也不眨一口气说完。

“我才不相信你会拿红包,莫非你腐坏了?”阿苏好笑地看着他。

“坏你个头,病人的我当然不收,月底全医院福利分红我干嘛不要?那些老家伙的钱不要白不要。”

“哦,我忘了你一直买药济贫的,那些老家伙的钱来路不明,就当替他们做善事好了。”

“买药济贫的钱可是从我自己的薪水里扣的,那些分红我一分也没用,全部原封不动留着。”刘文一脸严肃。

“好啦,知道你伟大”

“普通伟大啦”

阿苏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在哪里听他说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他发现自己竟然要替刘文担心,好愚蠢,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阿苏立刻放松下来,他觉得自己好好笑,那么久没见一上来就像审讯犯人似的,他想聊些轻松的话题。

“咦?怎么没喝酒?”他看着刘文杯子里已经浑浊的咖啡问道。

“还不是要等你,你知道我一沾酒就停不下来,两个月不见马上要让你面对醉熏熏吐得臭哄哄的我对你很不公平。”刘文一脸坏笑。

“嗬,那真要谢谢你为我着想了。”

“谢倒不用,我想你帮我一个忙。”刘文立刻恢复正经。

“只要我能力达到的一定尽力而为。”阿苏说这句话十分诚恳,他知道刘文从不轻易开口求人。

“我想你帮我打听一下左自杰在非洲的情况,我知道你以前有个同事也去了非洲。”

“左自杰那个坏蛋?打听他干嘛?”阿苏一脸迷惑看着刘文。

“不干嘛,看他死了没有。呵呵,开玩笑。毕竟朋友一场,适当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刘文一边说一边转动着桌子上的打火机,说到朋友二字他的语气明显变轻,眼望着桌面上的某个虚点。

“问题不大,那个同事也是我以前的同学,我有他家的电话号码,我想他的家人应该知道怎样和他联系。”

“谢谢你,阿苏”

“谢什么,你放心把诊所交给我照看我都没谢你呢。”阿苏一副认真的表情看着他,刘文觉得他的表情好有趣很想笑,但最终忍住。

“哼,这个我没有放在心上。”刘文轻声说。

“什么没有放在心上?我没有道谢还是没有把诊所放在心上?”阿苏仍旧很认真的表情,他觉得如果刘文没有把诊所放在心上那太可怕了。

“阿苏,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大医院上班,而把诊所丢给你?”刘文抬起头看他。阿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点头,他是很想知道,但他知道如果刘文不打算说,他一辈子都不会问。

“你记不记得上次我准备去非洲前送你吉他的时候说过的话?”

阿苏当然记得。

“记得,你说一个阶段完了就去另外一个阶段,没什么好留恋的。”

刘文点点头,喝一口凉掉的咖啡,说:“这就是我的理由,你记得很牢。”说完微微一笑。

“可是,我不明白,诊所应该是你的一生,不会只是你的一个阶段,你是那么爱它。”

“我更爱我的吉他,阿苏,可我把送给了你。它还好吧?”他像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人似的关切的问道。

阿苏点点头,想继续反驳,但欲言又止。刘文让男侍把咖啡撤走,他仍然不打算喝酒,只要了一杯苏打汽水,一口气喝掉一大半。

“当初我开这家诊所的时候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对我来说,只要有病人给我宰,哪儿都一样,你知道我一向把病人当作白老鼠。”

“可是,你不是为了避开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还有无聊的纷争才离开医院的吗?!”

阿苏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加重了语气,刘文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眼睛炯炯有神。

“你听谁说的?我可不是一有了不顺心的事就选择避世修行的没出息的和尚道士。我离开医院另有原因,那些人根本影响不了我。”

“是因为左自杰?”阿苏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样问道。刘文笑了,眼里闪烁的光很年轻,阿苏觉得自己像一个啰哩啰嗦的老爷爷那样让人讨厌。

“他……他和那些人一样,影响不了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听他的消息呢?”阿苏觉得既然今天是刘文先开的口,不如就豁出去问个明白。

“我说了,他是我的朋友,我有义务关心他。”刘文很快回答道。

“那可不像你,刘文医生,你一向我行我素,谁会那样有幸让你关心?何况那个左自杰曾经还想害死你。”阿苏像喝醉了酒壮着胆说。

“他是做过一些错事,但我没有怪他,你知道我根本一无所有,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害。他无非想吊销我的执照,让我不能在这里混下去,可是我根本没有执照,阿苏,我没有一张狗屁执照可以让他吊销,所以我一点也不恨他,如果我恨他,我不会答应做那个手术救他的命。他出发去非洲前还来看我,把射中他的那颗子弹送给我作纪念,那说明他还把我当朋友,我又为什么不把他当朋友?”

“就算你把他当朋友,也不能抹杀他试图把你踢出医学界的事实。那天你和超SIR一起来医院,他向你讨教从老歪的脑袋里取出子弹的方法,名义上是他想让你教教我们这些新手,但我看得出来明明是他自己想借用你的方法,事实证明果然不错,干冰包住子弹!你以为左自杰有几个脑袋想得出那样天才的办法?是你,刘文医生,明明是你的主意,他竟然占为己有。我算看透他了,让我再多一分钟在他手下当实习医生我也不干!”阿苏此刻已经像喝醉了酒满脸通红。说完,他向男侍要了一大杯啤酒,一口气喝去。

刘文饶有兴致地看着阿苏发小孩脾气,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所以你放下公家医院的大好前途要来跟我?”

“在我眼里,你才是地道的,刘文医生,你才是真正的医生!”说完又叫了双份啤酒,他把一杯推到刘文面前,刘文摇头拒绝。

“阿苏,你有才华,有前途,但你并不了解我,真正的医生也好,什么都好,我都不感兴趣,还记得阿仙死后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一个理性无私的医生才是真正的医生,但现在没有了,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感情动物,你说我是真正的医生就是说我没有感情,我并不高兴,我不是只会依照程序看病的机器,我是人,再普通不过的人,当我发现我没有感情,失去热情的时候我会很怕。”

阿苏不理他,继续说道:“我曾经自言自语问过我自己,为什么你在阿仙的事情上会看得那么透,你早就知道她爱我,而我也爱她,是不是?你早就知道她不会在乎动手术的利弊,她只想尽可能多的有我陪在她身边。可是我却怪你,你知不知道那时我有多恨你,阿仙是你女朋友的妹妹,你竟然把她往我这里一推了事。”

“阿仙的姐姐和我没有关系,她是左自杰的妻子。”刘文的语气变得温柔而隐约。

“可是你爱她,她也爱你,不然她不会要你救她。”

“阿苏,你还年轻,有很多事情你不懂”。

“我懂得爱就够了”。说完,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啤酒全部喝完。

这次醉的不是刘文,而是阿苏,他一点也不胜酒力,喝了几杯便不醒人事。刘文扶着他向诊所走去,他本来想把他带回家,可是怕他撒酒疯把家里弄得一团糟会吓着猫,反正诊所也不远。阿苏浑身散发着酒气,刘文很辛苦地扶着他,嘴里一个劲抱怨:“不会喝就不要喝这么多嘛!”夜晚的凉风使他原本不沾酒精的脑袋更加清醒。幸好阿苏喝醉了没有追问下去,他想,不然我可不妙。

安顿好阿苏后,刘文回到自己的家,没有Jamie的来电记录。她不会打来了,他想,从今以后都不会了。岚已经伏在它的小窝中休息了,他看过去的时候,它对着他轻声叫,叫声很温柔,他知道它现在很舒服。他冲了澡躺在床上,回忆刚才和阿苏的对话。

“刘文,你才是真正的医生!”阿苏说。刘文笑了,但很快收敛起笑容,一种恐惧的孤独感迅速掠过他的全身,大热天他觉得很冷,无法控制的打起冷颤。

为什么要抛弃诊所?为什么还在乎左自杰?我真的没有感情吗?他在黑暗中问自己。没有答案,谁也不会给他答案。他的视线又落在对面柜子上的绿色罐子,黑暗中他看不见它,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就在他眼睛注视的地方。

晚安,岚。他说出声。随后闭上眼睛睡了。

他又一次被那个声音惊醒,入睡前的寒冷被醒来后的大汗淋漓代替。他打开灯,看见绿色小罐子就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他好不容易把注意力归拢,随即听到自己心脏发出干鳖响亮的跳动声。

他突然意识到是谁在唤他的名字了,那个轻柔无助却让他刻骨铭心的声音他一生不可能搞错,一阵寒意从脚凉到头,他发现自己正同时处于冰水与烈火的两极,连动一下身子的尝试都不能。他颤颤微微用手去抓床头的烟盒,烟掉到地上,他顾不上去捡。要是有酒就好了,他想。他再一次凝视对面的绿色罐子。

是你吗?他说出声,是你吗?阿岚?

没有回答,谁也不会给他答案。他听见小猫岚的叫声,它已跳上他的床用头蹭他的脸,他勉强伸出一只手充满爱意的扶摸它的背。

刘文,你怎么了?他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脆弱?

没有回答。

周二医院派给了刘文一个任务,要他带一名本届的实习医生。刘文本不想答应,他当初接受主治医生的职位的前提就是不履行除了替病患看病动手术之外的任何义务,包括应酬以及任何活动和交流,他只要求有更多机会接触病患为他们治病,遇到疑难杂症,他都靠自己琢磨解决。当得知院长坚持指定要他带实习医生后,刘文马上冲进院长办公室准备干仗,一进门他先瞧见了一个年轻人正用心听着院长说话,他看到的只是这个年轻人的侧面,然后当场愣在了那里。

他把门推开得那样猛那样急,以至于怀疑自己直接冲进了时空隧道,回到二十年前,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几乎和他年轻时候一模一样。院长看着刘文慌慌张张的样子只是觉得好笑,年轻人也看见了他,正面看他让刘文觉得这个小伙子分明就是他自己。他穿着浅蓝色的衬衫,领带打得整整齐齐,白得没有一点瑕疵的医生袍每一颗扭扣都整齐划一扣紧着,他的左手夹着一堆文件资料正好奇的打量着刘文,然后突然向刘文伸出了右手说道:“刘文医生,你好,我叫程昕,你可以叫我Lawrence,以后要请你多多关照。”

三、 感情动物
刘文定下神,握住了年轻人伸出的手,问道:“你认识我?”
Lawrence腼腆笑道:“我在学校已经久闻刘文医生的大名,尤其对您的作风十分欣赏,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你刚刚进来时候的风格就已经确定是你了,而且当我知道将成为刘文医生的同事的时候更加兴奋莫名,今天院长又让我跟着你完成实习,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又一个因为邋遢认出我的人,刘文想。他笑而不答,看着程昕,觉得他可比自己年轻的时候地道多了,又干净又漂亮,皮肤白白,头发齐整,风度翩翩,朝气蓬勃。Lawrence见他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傻站在那里。院长不曾料到有这样的冷场出现,用和蔼的声音嘱咐 Lawrence不要忘记去刘文医生的办公室报到,Lawrence答应着快步走了出去,不忘轻轻关上门。刘文一直看着他走出门去,然后用责问的眼睛看着院长。院长在心里暗笑,表面正经无比地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年轻医生,刘文,和你当年比起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出来了。”刘文冷冷的回答。
“你看出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他,瞧瞧他的样子,骄傲的嘴角,和你还真像!我一看见他马上就决定让他跟你实习。”院长得意的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我除了替病患治病不想插手任何事情。”刘文面不改色。
“你先别早下定论。我说了,他是个不一般的年轻人,才华了得,远在一般医生之上。”院长横肉密布的脸上露出不经察觉的钦佩之色。
“这关我什么事?他这么有本事根本不需要我。”
“正因为他有本事我才决定让他跟你,刘文,这个年轻人的能力远远超过他的同届,比他年长的医生中能力在他之上的寥寥无几,不出几年,他会超过他们,他完全有可能在医学界留名,前提是你愿意帮他,你是目前这家医院最好的医生,刘文。而且,以他的能力我可以保证绝不会耗费你太多精力,甚至你不用管他都OK,这也是为什么我要知难而上请你来,你没有一点派头,刘文,你不会在乎他比你强或者不听你的话。”院长的这番说辞深思熟虑了很久,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刘文不可能拒绝。
“如果你只是想让这位程医生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并排放在一起,那请便。至于我的职责,必须等我了解清楚才能履行。”说完拍拍屁股走人,剩下院长唉声叹气。

他回到门上挂有“刘文医生”牌子的房间里等待程昕医生前来照会。他很愿意把自己的医学知识毫无保留告诉给别人,只要对方有救死扶伤的心,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他的直感没有在程昕身上嗅到左自杰的气味,但他至少要了解这个Lawrence到底是何方神圣。
二十分钟后,程昕推门而入,表情严肃,刘文看到程昕眼睛的余光迅速扫视了一下他的办公室,包括在他脸上停留的十分之一秒。刘文心里暗暗赞叹,这小子的观察能力非同一般。

“程医生”,两人面对面坐下后,刘文说道,“听院长说你是青年才俊。”
“不敢当。如果得不到刘文医生的认可,我就算不上什么才俊。”
“那不敢当的是我了!我对院长说,我必须先了解你才能决定收不收你这个实习医生。”
“怎样安置我是你的自由,不用告知我听,但你有要求我一定配合,不知刘文医生准备用怎么样的方式了解我?”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现在。”
“请便。”
“你为什么要做医生,程昕医生?”
“说来惭愧,我除了医生的技能之外,其它什么都不会。”
“哦,我明白!你生下来就会给别人打针开刀,所以被逼无奈做了医生,有猜对吗?”
“一半一半。我小时候的志愿是写小说。”
“当不了小说家,所以当医生?”
“嗯……不知道刘文医生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这个世界本身其实就是一个人,生活在其中的人类是他的血液,会流动,会败坏,骨骼内脏就是建筑和工具,也有败坏的时候。这个世界有感情,发散代表各种情感的电波,有的人可以不停接收,所以他也变得感情充沛丰富,而有的却感受不到,那他就刻板而缺乏灵气。我想要写小说,是因为我可以感受得到世界的情感,我看到他的构造,想要描述他,描述他的情感,也描述他身体里面的血液。但也仅止于描述,我可以说明一些东西,但也明白除了文字,创造不了任何东西,我是指实际的。后来我接触到医生,接触到医院,接触到进出其中的病患,我觉得那里是唯一可以和世界的情感媲美的地方。那里包容一切,生老病死,喜怒哀乐,还有爱,有仇恨,有一切的一切。更重要的是,医生可以在某程度上创造和改变这些情感,当然是要善意的。我第一次去医院,就感觉到那里是属于我的场所,所以中学毕业后我选择读医科,幸运的是,我有一些天赋。”

刘文默默听着程昕说话,他沉浸在他的话语里,他意识到自己的敏感,和那颗不停跳动的心。他想到了从前陪伴自己的钢琴和送给阿苏的那把吉他,想到自己随手记下的音符,他也用音乐描述过。一切一切的情感,他想,没错,我可以感觉得到,也在这里得到。
“你寻找爱情吗?程医生?就在这里。”
“我等待。”
“不创造?”
“不,我还没有那样的能耐。”
“改变呢?爱可以由我们改变吗?程医生?”
“你不改变,对方也有可能改变。”
“对方?”
“你爱的人。”
“那如果你爱的人生病,你会怎么办?程医生?”
“做她的医生。”
“亲手打开她的脑袋或者身体?”
“是的。”
“要是医不好呢?”
“难过。世界的情感之一。”
“作为一个医生的难过,还是沉浸于爱的难过?”
“后者。我在世界的情感里面。”
他是他自己,刘文想。为阿岚治病时的他,是个医生,而不是其他。

第二天,Lawrence正式随着刘文开始了实习任务。
此后的手术,Lawrence取代阿PAUL成了刘文的助手,他感觉到与刘文之间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第一次合作,Lawrence就对刘文工作时的肢体语言了如指掌,几时需要剪,几时需要刀,缝合伤口的时机,他的配合几乎没有误差。完成后,刘文自顾自走出了手术室,洗手的时候 Lawrence问了几个关于先前手术的专业问题,刘文一一回答。不坏,他想,比教医学界掮客感觉好多了。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Lawrence,他沉稳而从容不迫,工作的时候神情严肃,姿态放松而灵敏,举重若轻的风范颇与他相似;Lawrence 能把自己捏成适宜的形状融入到医院的环境中,碰到棘手事情时,他能够坚持原则,但同时保证结果皆大欢喜,刘文觉得Lawrence无疑比他更适合做个普通的医生。他同时发现Lawrence也在拼命保护属于自己的一块园地,下班后他几乎不与同事一起去消遣,上班的时候却能够随意与他们说笑。他的衣着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头发也从来一丝不苟,西装医生袍笔挺齐整,他的笑容诚恳而亲切,每次查房,他一定是最受病患欢迎的一个,天南地北和病人聊天。在手术室,他的动作干练而精准,手指纤长,眼神专注,姿势从容而幽雅。每每让刘文惊叹:如果我是治疗妓女的草根医生,这小子就是贵族医师,缝个针都那么讲究。

在心里,他早已承认了Lawrence的才华。他就像他遗失的那个侧面,他遇见了可以自信满满带给阿岚幸福的自己。有时看着他,刘文会想,如果他把这样的自己带回从前,带回阿岚的身边,事情还会以那样的方式发生吗?也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挽回阿岚最终死去的命运,但至少,他会不会那样轻易退出呢?程昕这小子怎么看都是个能带给女孩子幸福的男人,他会轻易允许左自杰把阿岚娶走吗?
刘文觉得自己就要崩溃,自从Jamie走后,他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带给过阿岚幸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阿岚是否真正快乐过。七个月的努力就要白费,他觉得或许他永远只能是那个不可救药的流氓医生。

Lawrence来到医院一个月后的周末,刘文邀他去仙境喝酒。这个决定让刘文本人也大吃一惊,除了阿苏,他从未主动邀请过别人。Lawrence深知刘文医生的这个习惯,在收到邀请后暗自高兴了许久。周末晚上,他如约来到。
他看见刘文坐在靠近角落的位子,笑着向他招了招手,他看见他的医生穿了件咖啡色的外套,头发像刚洗过的样子,胡子也被修剪过。
他在刘文的对面坐下,向男侍要了一杯咖啡,他看见他的医生喝的也是咖啡。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很诚恳的道歉。
“你不晚,是我早了”,刘文微笑着回答。Lawrence抬手看了看表,果然,刚刚到他们约好的时间,不禁抱歉地一笑。
刘文看着他脸上的变化,又开始觉得好笑起来。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虽然沉默寡言,却不像Lawrence这样腼腆。
“你和女孩子在一起也会害羞吗?”刘文突然很想逗这个后生仔开心。Lawrence似乎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有些无所适从。
“开个玩笑,你别介意。最近太闷了,逗你玩的。” Lawrence听到刘文这样说立刻释然,同时也放松了好多,他了解刘文一向玩世不恭的个性。
“不,不会”,Lawrence说,“我只是对你的坦率准备不足,一般人不会指出我这个缺点”。
“这可不是缺点,我觉得年轻人会怕羞是十分可贵的品质,也只能属于年轻人,等老了脸皮厚了,自然就不会了。你要好好珍惜才对。”刘文很认真的说着,无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玩笑成份多过了一切,所以Lawrence笑了。
“你今天约我到这里来不是只想取笑我吧?”
“噢…不不不,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医院里不方便。你知道你很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
“是吗?我像你年轻时候?你年轻时候一定很帅,我可不敢当。”Lawrence实话实说,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刘文之间有何相似,可是他也发现每当有陌生同事看见他和刘文站在一起的时候,总会两边打量后露出惊讶的表情,也许真的很像吧,但他并不在意。
“你现在也不赖啊,很受女孩子欢迎吧?我年轻时候也曾是”刘文笑着说。
“恕我冒昧,你年轻时有过恋爱吗?刘文医生?” Lawrence喝一口咖啡,看着他。刘文低下头笑了,属于他特别的笑容,微微股起左半边脸的肌肉,嘴角微扬。Lawrence猜不出这个笑容的涵义,只有静等刘文的回答,他只是直觉他的医生不会因此而生气。
“有”,过了很久,刘文的声音在Lawrence耳边荡漾开来,“当然有。谁年轻时候不恋爱呢?实话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有好多女孩喜欢。”
“我猜到了,你现在那么有魅力,年轻的时候一定更甚。” Lawrence很高兴,他的医生也有如此轻松的一面。
“你只猜到一点点。我的恋爱故事,可是很凄美的,一般人的不好比。”刘文饶有兴致看着Lawrence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果然这小子两眼放光。
“真的吗?那我一定要听你说说。”
“我可从来没有讲给别人听过,你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我讲给你听吗?”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我只是好奇。上次你问我的那几个问题,让我直觉到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哦?你还记得我问了你什么?”
“当然记得。你问我为什么要当医生,还问我是否在寻找爱,在医院。最后一个问题,你问我如果我爱的人生病了,我会怎么办。我猜这个问题与你有关。”
刘文看他,Lawrence也看他。
“你很聪明,程医生。你是不是早就在医院里听到了什么?没关系,我会告诉你听。”
“你今天约我来就是准备要告诉我点什么的吧。”
“哦?你这么认为?”
“也是猜的。和刘文医生一起聊天,不大胆猜出点什么,掌握主动,就别想听到你讲。”
“……”
“能不能先允许我也问你几个问题?” Lawrence紧紧抓住机会。
“请便。”
“你为什么要做医生?”
“救死扶伤,扶贫济世是我的理想。我想去非洲行医,50岁以后拿诺贝尔医学奖。”
“哦,是这样。” Lawrence的脸上洋溢开了笑容,“那你在寻找爱吗?”
“我也在等待。”
“如果你爱的人病了你会怎么办?”
“看她的意愿,如果她指名道姓让我去医她,我就亲手打开她的脑袋或者身体。”
“如果医不好怎么办呢?”
“难过。”
“作为一个医生的难过还是因为爱的难过?”
“有区别吗?”
“你说呢?”
“我替她治病,我是她的医生,医生对任何病患都有爱,这是最高境界的爱,不容辩驳。”
“你不是因为爱她去治她,而是因为医生的爱?”
“在我看来没有区别,只是谁大谁小的问题。”
“哪个大呢,哪个小呢?”
“你也是医生欸,你不会自己想吗?”
“我是医生,但我首先是人,我不可能置私情于不顾,修钟表修鞋的师傅我当不来。如果你爱一个女孩儿,你就不只是他的医生,你还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刘文医生。”
“你没说错。但你可以留着以后自己用,对我已经没有作用。”
“我并不是要说服你,我只是想告诉你听,你眼中微小的爱不妨碍我成为好医生。”
“那就好”
“我问完了,你可以说你的故事。”
刘文看着程昕,喝干杯里的咖啡,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开口了。
“我爱的人生病,我是她的医生”。
“猜到了。而且,你没能医好她。”

四、 I Once Had A Girl

刘文的目光停在程昕的脸上,随即偏下头。灯光昏暗,他的眼睛被阴影遮盖,无谓悲哀。
“她死了”。柔软的唇部曲线微微隆起,这三个字应运而出,音调平缓。
Lawrence把此刻的刘文看在眼里,伤逝的爱在他心里翻腾,纠缠着医者倔强的自尊。

“末期骨癌。我尽力了。”
“你了解孤独症吗?医生?”
刘文抬起头看他,一抹微笑挂在嘴边。
“你考我?孤独症…又叫自闭症,精神疾病,当今医学界的难关之一,治愈难度相当于绝症,发病率约为万分之四至万分之五。”
“比绝症更无从下手治疗。与后天发作的精神病不同,它是先天性的,婴儿自出母胎起就有可能已经是孤独症患者,医生父母都无法轻易察觉。”
“原来程医生对精神科的疾病也有研究”
“称不上研究,只是很好奇。你知道吗,患孤独症的孩子远不是智力低下的白痴,他们很聪明,能听会说,不是聋子更不是盲人,他们看到听到的世界和我们并无两样,他们有一切知觉,拥有和正常人类同样的本能,除了一样东西,就是爱,或者他们会爱却不能表达。他们沉默,说也只说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眼睛清亮,但不和你对视,他们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看到我们无法看到的东西。他们安静,性情温和,不伤害别人,所以没有人认为他们是精神病患,他们遭父母抛弃,仅仅因为大人无法得到自己孩子的爱,付出的得不到回报,他们的孩子甚至不看他们一眼,患孤独症的孩子不与父母交流。这些孤独到极端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刘文医生?”
“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医学界至今对孤独症束手无策,无法用药,也无从手术,这种病甚至无关遗传,更不能送这些天使般的孩子去精神病院。我只是想说,医生能做的极其有限。”
“你是在安慰我?”
“算是吧。”
“她的病是家族遗传,她妈妈和她妹妹都是得同样的病而死。一发现就是末期,用尽所有办法都无济于事。这也能算是医学界的一大谜吧。”
“你很爱那个女孩儿?”
“这是你今晚问的最愚蠢的一个问题,程昕医生。”
“就算是吧。”
“她很安静,像个天使,爱画画,爱音乐。她和家人聚少离多,性格孤僻,但她强烈感染到我,她是那么的有生命力。就算在病重的时候,也能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我,让我感受到她的身体在苦苦支撑。但她封闭了自己的心,对了,那时的她就像一个患孤独症的孩子,她不再向我透露一滴的感情了。”
“为什么要封闭呢?这可是命悬一线的关头啊!恋人之间怎么舍得以沉默收场呢?”
“或许她不爱我”
“你把我弄糊涂了,刘文医生,难道不是她要你治她的吗?她怎么会不爱你呢!”
“生病的时候,她已经结了婚,她嫁给了左自杰。”
“左自杰?”
“我在医学院的同学,读书的时候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后来还在一起实习。他爱阿岚,我一直都知道,他爱她。”
“我听过左医生的大名,哼,原来是他。是你退出了?”
“算是吧。他愿意娶她,也爱她,那时的左自杰比我地道的多。”
“你甘心?”
“我说过我的理想是诺贝尔医学奖,还有去非洲行医,有个女人拖累可不行。”
“我不信。刘文医生。”
“随便你。我一向很自私。”
“你不是自私,你是自卑。你没有自信,没有自信可以给她幸福。”
“我的确不自信带给她幸福过,甚至连她爱不爱我都不能确定。”
“她爱你。”
刘文挺直身体,笑了。
“你尽管笑我,我不信你不知道。”
“你凭什么确定这点?程医生?”
“你一直在逃避,你会觉得如果她不爱你,你可以好过一点,死在一个她不爱的人手里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不幸的是,她爱你,她一直没能开口说出来。左自杰爱她,你也爱她,刘文医生,但你却避开了她,你避开了她,你把她让给了左自杰。”
“她不是玩具,她完全清楚她在干什么,嫁给左自杰是她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她,甚至左自杰的态度也是由她选择,但她还是选择嫁给他。”
“这是因为她太了解你了,她先你一步做出决定,她不想你痛苦,却最终逃不开抉择,她替你承担下来,她选择让自己成为罪人,因为她知道你不会因此产生负罪感,她太了解你了,刘文医生,她知道你根本不会有负罪感,所以她很安心地承担了。”
“照你所说,我应该有负罪感?”
“不,你就是刘文,就算你躲进了和左自杰共事过的医院,成为一个公家大医院的医生,你还是刘文,没有任何人和事能让你改变,你始终是刘文,永远都是。”
“你是不是打算放弃了,程医生?”
“我一开始就不想要你怎样或改变你什么。现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告诉你,她是爱你的,她要你治她,并不是真的要你治好她,她是想你陪她,陪她到最后,死了也没关系,能死在最爱的人手里就是幸福,可是你一直患得患失,你用医者的姿态把她的爱一笔勾销。”
“我有陪她,我陪她到最后。她死在我手里,她如愿了。”
“你的爱当时在你心里吗?你医她的时候有爱着她吗?”

Lawrence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自己问得太多。几年前,那个和此刻的他同样年轻的刘文处境不妙,难道他不明白吗?不,他明白。他明白那个年轻的医者强行压抑一切自我,包括爱,履行他作为一个医生的倔强的职责,他无可厚非,那么多年后的今天,他尤其不应该再坐在这里接受一个后生的质问。

“爱着”。刘文看着程昕,表情平静,或者,他没有表情。然后,他吐出这两个字,几乎凝结了他此前的全部,诚恳还有柔情的两个字。冷静的刘文,可怕的刘文,无所畏惧的刘文,如神般不可击败战无不胜的刘文。
Lawrence相信这两个字的力量,此刻只属于刘文一个人的神圣,他不能用任何只字片语去亵渎,他没有资格。

他们分手时已近午夜。
刘文并不诅咒和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子的一席长谈,他只是觉得好累,但他还不想回去,他想去喝酒。七个月来他滴酒未沾,他的责任心阻止他接近每一滴酒,尽管有时他忍得非常辛苦,他还是做到了,在医院上班的七个月他没有喝过一滴酒,没有耽误过一个病患,没有失败过一例手术,没有一个病人死在他手中。可那又怎样?

街灯把他投射在路面的影子拉长,从后面看他,削瘦的背影,凌乱的头发,沉稳的脚步带着他远离身后的喧闹,向夜坠陷。他向静夜诉说他的满怀心事,沉默着悲哀,在夜晚平静扩张。
他走进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酒吧里人不少,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在吧台最靠里面的位子坐下,向酒保要了杯伏特加,他觉得很冷,需要一杯烈酒暖身。他喝了一杯又要了一杯,问酒保兑换零币,离他不远处有电话,他拿起话筒。阿苏已经熟睡,声音含糊不清。

“如果我三个小时后没有再打电话给你”,刘文说,“你能不能过来看看,我很可能喝醉。”他把自己的大致方位和酒吧的名字告诉阿苏,阿苏应了一声,刘文挂了机。点唱机里传出Beatles 的Norwegian Wood的旋律,列农唱道: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She Asked Me To Stay
And She Told Me To Sit Anywhere
Though I Looked Around
And I Noticed There Wasn’t A Chair
I Sat On A Rug Biding My Time Drinking Her Wine

两杯伏特加下肚,暖意从胃开始传遍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他意犹未尽,又要了双份威斯忌加冰,酒保用怀疑的眼睛看他,他不理。
程昕。。。。他是谁?刘文想,他还知道我多少事?还知道多少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他说她爱我,他又怎么能够确定她不是在恨我?
她很可能恨他。几年前,阿仙把一个小罐子交给他,他只是觉得好笑过悲哀,这算什么呢?不相信他?还是只想徒增他的痛苦?以后每年阿岚的忌日,阿仙都会给他一个罐子,里面装满雪白的骨灰,每一次他都会抱着吉他唱一首歌,嘴里刁一根烟,闭上眼睛,他强迫自己沉浸在音乐里什么也不想。他从来不曾打开盖子,直到阿仙去世前,她把她姐姐剩下的全部骨灰交给他,他把它们合在一起,放在一个绿色小罐子里。他的心一点点明朗,骨灰消磨掉他的感情,不管是否如阿岚所愿,如果他还能保留住爱的话,也真的只能爱她一个人了,尽管他表现得像一个情圣的模样,甚至落下了一个流氓医生的名声,但他知道真相。
真相是,他退回内心,看到一片荒芜。
他还想喝,他庆幸这家酒吧天亮前不会打烊,可是天亮后他该怎么办?阿苏一定会来,会把他送回家,他会一觉睡到天亮,天亮以后他又变成他,这样的生活何时到头?

他趴在吧台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看着光线穿过透明的杯子,琥珀色的酒液玲珑剔透,他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酒杯上,五光十色,他一动不动望着照在玻璃上的变了形的脸,五官没有办法仔细辨别,惟有眼珠透出的光在鲜艳的混色下仍然显得清冷而犀利。他的这双眼,如阿苏所说,总是能看得那么透,但阿苏又是否知道,那恰恰是因为,曾几何时他的心里只有灰白交杂的骨灰色。
他想起刚才的谈话,程昕说的没错,他刘文从未有过负罪感,因为他根本想不到阿岚是为了成全他。他看透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看透,如果事情正像程昕所说的。

列农的声音穿越时空在他的耳边呻吟
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
两个小时后,阿苏进入酒吧,他看见刘文伏在吧台上,眼睛半闭,对着酒杯喃喃自语,看上去不算最坏,他稍稍松了口气,一路上他一直在担心。一接到电话他就想来抓人了,但最终没有忍心去打搅他,而是提前了一个小时赶来。

阿苏几乎走一步跌倒一步地将刘文扶上楼,在门前停下,从刘文上衣口袋里摸出钥匙,门开了,岚又不知从哪里窜出,看见有陌生人不敢靠近,躲在暗处探头探脑。阿苏开了灯,半拖半抱将刘文放到床上躺好,脱掉鞋,盖好被子。刘文侧过身蜷缩着身子沉沉睡去,阿苏这才松了口气,去洗手间洗去脸上的汗水,临走前他的视线被摆在床对面柜子上的瓶瓶罐罐吸引,刘文的房间他以前来过一次,但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小柜子。

柜子上除了几本书,就只有两个小罐子,这好像是……他轻轻走过去,拿起其中白色的一个轻摇一阵,手感很轻,里面放的应该不是重物,好像沙子在里面摇晃。他又端详了一阵,一股莫名暗流从心里一涌而上,哽在他的喉咙口。他好想叫醒刘文,问问他这到底是什么,好几次想打开盖子看个究竟,但最终克制住,他觉得还是直接问刘文比较妥帖。

五、迷思左岸

我不见
秋天说的预言
眼睁睁
记忆铺满了落叶
我不饮
秋风吹冻的咖啡
怕发觉
我心比它更冻结
我会等你等九十九年
我不怕等你等成传言
年年秋天都在左岸的依恋
我会等你等九十九年
让传言换你和我相见
鬓霜容颜
换你回眸的一眼
我不听冬天带来风雪
孤伶伶徘徊在左岸的大街
我不信
思念会害人枯萎
求时间
收留我直到心碎


第二天醒来已过中午,刘文打开窗急促地呼吸外面的空气,头脑昏沉沉,他好久未曾尝试过宿醉,不适应。下楼解决午餐,走在街上身体感觉到季节的变化,气流带来丝丝寒意,他想到一年前阿仙的离开,是时候把东西交给阿苏了。
买份报纸上楼,头条是先前那家医院的后续报道,新任院长的候选人个个来头不小,大小头衔密密麻麻写满整个版面,刘文眼熟的人头就有好几个。

医生最值得骄傲的,不是纯熟的医术,而是本能,如同欲望一样由心而生救死扶伤的原始的本能,这里没有对错,无须权衡,医生无法容忍的不是名誉金钱的患得患失,而是面对病患的胆怯犹豫。报纸上那些院长级的叱咤医学界的人物,他们中间还有几个保留着医生的本能而没有被政治家的权衡术所替代呢?刘文明白,能做到院长这个位置的人已经不能把他们看作医生,他们作为政治家所发挥的功能要远远超过作为一个医生做过的贡献。
而他自己呢?他除了医生的本能以外一无所有。他随时可以辞去现在的工作,待他把东西交给阿苏后,随时可以去往任何地方,不,等一下,他还要等一个人,等一个答案,只有这个人可以给他的答案。

打电话给阿苏,他不在,挂号女孩接的电话,“刘文医生吗?”她说,“苏医生中午就出去了,你找他聊天?我有空诶,一起去看电影怎么样?”
他在心里暗暗赞叹阿苏挑人的眼光,“我不看电影”,说完挂断。

隔天回到医院,有两个大手术,程昕依旧和他配合默契。下班前Lawrence来找他。
“你知道那些孤独症的孩子看到什么吗?刘文医生?”
“什么?”
“天使。”
“天使?”
“对,天使。他们本身就是天使,所以他们也看得到天使。”
“他们看得到天使,所以不讲话?”
“嗯…可以这么说。他们在妈妈的肚子里听到上帝的天启,上帝说孩子,你可是落入人间的小天使哦。小朋友相信了,他是天使,他不能和人类说话。”
“为什么不讲话?天使也可以和人类沟通”
“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出于作为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的自尊。”
“也许是生气了,好好的天上不让呆,非要来到哪门子的人间。”
“嗯,有道理。”
“我说,程昕医生”
“什么事?”
“你不会也是什么堕落天使吧?”
“当然不是,我一两岁就能说话了。”
“不是天使,那你是魔鬼。”
“你真会开玩笑,刘文医生。没错,我就是魔鬼,不过是来拯救你的善之魔鬼。”
“你拯救我?”
“我拯救你,你也拯救我。”
“你拯救我什么了?”
“我给你带来爱的消息,让你不再迷惑。”
“你是让我自责来了。”
“你不会自责,你的心脏硬如磐石,刘文医生。”
“哼,那我又拯救了你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做”
“你不用做什么,你是刘文就足够了。”
“那倒简单。可对你有失公平,那天你苦口婆心讲了那么多话。”
“浪费点吐沫罢了,你是医生,你该知道那也是一种机体循环,有益无害。”
“院长没说错,你果然是人才,程医生。”
“谢谢”

他有点明白程昕了,他那天所说的话,完完全全靠的是直觉。阿岚了解他,程昕又何尝不了解他?给他看透,刘文并不气恼,了解是双方的,他看得到的要比这小子看他的多得多。

第二天下班前接到阿苏的电话。“左自杰有消息了”,阿苏说,“方便的话见了面聊”
来得正好,刘文想。他看着月份牌上排列的日子,时间像直行快速列车一样轰然前进,一年前,阿仙在最后的病床上拜托给他的事情很快就能有个了断。
一年了,该是最后决定了,刘文想,对不起,阿仙,恕我不能那样做。

周末,刘文去诊所找阿苏。诊所比他上次去又整齐明亮了很多,到底是阿苏适合干这个。以前他偶尔也会出诊,但最多一个月一两次,诊所的事情他总是忙不过来,连买药都要他亲力亲为,一天之内来捣乱的讨房租的就要应付好几回,他又完全没耐性,刘文医生诊所简直就是贫民区的精华所在。
也许是心情愉悦,挂号女孩看上去比上次来更漂亮。也许我该和她去看电影,刘文想。他跟着阿苏进到里屋,这间小房间也比从前漂亮了。

“左自杰有消息了”阿苏开门见山,“他参加的那组医疗队过阵会去蒙古执行任务,然后回来短暂逗留,再回非洲。”
“消息确切吗?”刘文脸上看不见表情。
“不会错,我同学会和他一起回来,他们本来没有在哪里停留的打算,是左自杰坚持,理由是要回来处理一点私事,他在非洲表现良好,上级准许了。”
私事,左自杰要回来处理私事。他的家人几年前移民去了加拿大,无亲无友,还有什么私事要回来处理?刘文依然不动声色。
“谢谢你的消息,阿苏”
“没什么的,我也没想到他要回来,对你来说不是坏消息就好。”
“再好不过了,我在等他回来。”
“你等他回来?”阿苏十分惊讶,“他还在纠缠你?”
“不是他纠缠我,是我要见他,有一些事只有他能给我答案。”
“那为什么以前不问?”
“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
“现在有必要了?”
“有个人打开了门,我想把那扇门重新关上,但我自己却无能为力,只有Roger办得到。”
“是这样。我帮不上忙吗?”
“你帮不上,只有他。还是要谢谢你阿苏。我今天带来点东西要给你。”
刘文从衣服内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是一个白色的小罐子,把它递到阿苏面前。阿苏双手接过,看刘文,也看这罐子,毫无疑问,这是他在刘文家里见到的两个小罐子中的一个。
“这是……”
“这是阿仙的骨灰。”
“阿仙的骨灰?!”阿苏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怎么可能!你不是把它洒了吗?你说是阿仙临死前的愿望,我还和你一起洒去海里面。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苏的手在颤抖,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受。
“她去之前叫我帮她再做一件事,你那时不在,她叫我把她的骨灰洒掉,一点也不要留。她不愿像她姐姐那样,她不想你痛苦,她不忍心,她觉得她姐姐的做法过分了,但她必须那样做,她觉得由我来承担那么久已经太残忍。”
阿苏泪流满面,他打开盖子,轻轻抓起一把雪白的灰质摊在手心,用手指轻轻抚摸
“那我们洒掉的又是什么?”
“我用石灰粉掉了包,。”

一年多以前,就是在这间诊所,阿苏第一次邂逅前来就诊的阿仙,她孱弱的身体,苍白的脸庞对他微微一笑,他看见刘文和阿仙拥抱,就在此刻他们身处的这间房间。那时阿苏并不知道阿仙把刘文当作真正的姐夫,更不知道她已经身患绝症。仅仅过了一年,他所能拥抱的只是这樽小小的骨灰罐,就连这个,他也一度以为永远地失去了。
阿苏以为自己懂得刘文,他错了。眼前这个颓废的天才医生,他有一颗真正玲珑剔透的心,他用心感受着身边朋友的爱,他不是没有感情,他把感情借给了别人,却不为自己留下半分。

“一年了,阿苏”,刘文扭转头打量这间房间,“早就应该给你的。”

两个男人,两樽骨灰。是对过去的缅怀抑或嘲弄?刘文分不清自己的,却可以确定这次他做对了。他知道阿苏可以承受这樽骨灰的重量,他坚强,因为他带给阿仙的,只有幸福。

从诊所出来,天色已晚,他没有食欲,也不想喝酒。凉风阵阵,他不自觉裹紧了上衣。他又为别人做了一件这辈子都足可引以为傲的事。而自己呢?他是否太亏待了自己?是时候为自己的爱去努力了。可他不可能等阿岚九十九年,为求一个答案。他需要有人来拯救他。

回到家,一封信静静躺在信箱里等他,是Jamie的加拿大来信。上楼,开门,打开灯,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下,拆开信封,信很短, Jamie写道:

阿文:
很抱歉我一走了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刻也不想再见你,买了机票,趁你去上班,收拾好行李,叫了计程车直奔机场。我庆幸自己的果断。
加拿大很冷,但要比在你身边温暖,我觉得。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爱过,我猜是没有,你是比左自杰优秀,比他更是一个医生,但你不见得比他会爱。
你知不知道你缺少了一样很贵重的东西?比你的病人你的疑难杂症更珍贵的东西。你曾经问我为什么怕你,现在可以回答你,因为我爱你。你性格中的某些因子吸引我,我为此着迷。你和左自杰完全不同,你自由,你单纯,你狂妄而善良,你可以随时跟着风到处飞,你让我看见梦,看见美丽天真的东西,是了,你就是一个梦,你的世界不是现实世界,你是一个童话,一则寓言,一个美丽的故事,我为这样的你而着迷。
但我是活在现实中的人,左自杰也是,所有人都是,只有你不是。你可以轻易制造别人对你的爱,你自己却无法爱别人。我说得对吗?所以我才猜测你没有爱过谁。你有爱过谁吗?你只能带给别人梦想,却无法带给别人幸福。
你不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但我爱你。
你爱不爱我呢?你会不会回答都不重要了。
我想我们不会再见了。祝福你和所有的梦。

Jamie

刘文读了三遍,随后把信纸揉成团扔进垃圾箱。
他坐在床边抽烟,思考幸福。我没有带给过谁幸福?或许吧。

打开窗户,风很大,吹进他的心口,他把手摊开平放在胸口左边的部位,这里坚如磐石。身体的左岸,那里遭遇凉风的侵扰,手握成拳轻轻按下,隐隐作痛。
头顶一轮明月,梦想在上空悬挂,幸福却在左岸迷失。
他向夜空伸出手,前方点点亮光,用手指触摸,光亮却渐行渐远。心底有个声音唤着他的名,他告诉自己必须坚持,不能让这片夜融化。

他把岚轻轻抱起,看着它,漂亮的小猫咪,他想起好几天没听它叫过了,不会叫的猫咪也是天使吗?和他一起生活,它就是患孤独症的猫。

第二天,他把岚抱去诊所,交给阿苏抚养。挂号女孩对它爱不释手,又亲又搂。刘文考虑着哪天约她去看电影。

Lawrence的实习期很快过去,正式成为医生那天的头一件事他去了刘文的办公室
“实习期间谢谢你的开导,刘文医生。”
“我没有做什么,该谢你自己才对。”
“每个实习医生都得感谢谁。”
“我实习的时候没有感谢任何人,实习对我来说只是过程,医院的游戏规则,没有意义。”
“对我却意义非凡,可能是遇见你的缘故。”
“告诉你一句话”
“请讲”
“医生是人,不管经过什么阶段,谁死了都好,要像个人样。”
“尤其不能学你。”
“你学不来。”

六、幸福的形状

就这样吧
夜开始转凉
星星在天上
不为什么发光
写在心上
用沉默传达
静静凝望着天空不说话
在心里歌唱
描绘灵魂的模样
此刻不悲伤
也不设防
就凭擦肩而过的印象
去猜想幸福的重量
眼里的希望并不是一定要抓在我手上
就凭匆匆一瞥的印象
去揣想幸福的形状
一泓不停止的头发


离圣诞节还有一小段日子,大街小巷已经有了过年的气氛。
对于城市各个角落的流浪汉来说,又一年冬天的考验正要来临。刘文在给他们送药的同时也照例嘘寒问暖起来。

阿苏把岚养得胖胖的,每次刘文去看它,总不免大呼小叫一番。这样胖下去可不漂亮了,他狠狠吓唬它,它当然不理他,只管小声叫唤。挂号女孩在一旁笑咯咯,刘文很少见她笑得那样开心,心情也一时豁然开朗。上个月他开始约她去看电影,她爽快答应。有时侯是他们两个人,有时候还加上个阿苏,还有那个富家女阿美也经常过来凑热闹。

灯笼洲街的小混混换了一批又一批,奇怪的是,不管生面还是熟面都认得他是刘文医生,招徕生意的妓女来来去去也必定和他打招呼。

医院里,刘文和程昕不像先前那样频繁碰面了,周末两个人都有空的话,Lawrence会约刘文去聊天,偶尔也会跟着他去给流浪者们分药,他自己只是在一旁看着。

圣诞节前两天,阿超的信寄到了正在诊所聊天的刘文和阿苏手中。阿超在信里说他在西班牙的小镇遇见了越美,两人此刻正在欧洲中部徒步旅行庆祝圣诞节的到来,还附了一张他和越美的照片,两人笑容甜甜互相搂着合影,身后是一座哥特式样的古堡。阿超比以前更黑了,越美却越发漂亮,阿苏一边看一边取笑这个黑鬼总算修成了正果。刘文在一旁微笑着,久久看着相片中甜蜜的一对。是的,有些人总能够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

生活似变非变,大部分的时间里,刘文孤身一人。
圣诞节前一天,他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日落,视野所及,空无一人。他正准备起身出发去和大家汇合庆祝平安夜,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落叶被踩碎的脆响,刘文抬起头,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来人走到刘文面前,停住脚步看着他,脸上挂着笑容,正是左自杰,变得消瘦黝黑,比从前看上去更健康充满活力的Roger。
“Roger?!”
“你好吗?我的老朋友。” Roger伸出手,刘文跨前一步,两人拥抱在一起。
“专程回来找我的?”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阿文”
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失去光芒的太阳挂在地平线下迟迟不肯离去。
“你当然不是回来处理私事的。”
“我的家人都移民了,这你知道,朋友伸出一个手指就能数尽,如果你还把我当成朋友的话。”
“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
“你等我?受宠若惊!”
“你没有变,Roger。”
“我没有想到,是真的。不知道我们为的是不是同一件事呢?”
“你特意回来找我,为什么?”
“问你要一样东西”
“我还有什么你没有的东西?”
“阿岚的骨灰”
刘文看着Roger的眼睛,没有色彩,没有任何暗示。
“你要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她是我的妻子。”
“阿岚的骨灰是给我的,不是给你。”
“我知道,她临死前让阿仙把她的骨灰分成一份份,每年她的忌日交给你。”
“你知道就好,我不会给你的”
“阿文,以前我会觉得你可能比我更需要她,我毕竟是她的丈夫,而你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没有反对阿仙交给你。可是现在……现在不同了,我可能比你更需要它”
“你凭什么这么说?”
“在非洲行医,那里的贫瘠是你无法想象的,每天行医的枯燥,环境的艰苦,除非亲身体验,绝对想象不到。清晨伴着日出第一缕眼光醒来,第一个面对的不是非洲大陆的生物就是穷困而疾病缠身的人们,有黑人有土著,也有特意而来寻求帮助的同胞和很多国家的探险者。我心无所念,只想好好做好本职工作,但日复一日,没有精神上的寄托是很痛苦的,不是光想就可以解决的,我需要一个随手抓得着触得到的东西。”
“所以你想到要回阿岚的骨灰?”
“是,她是我最爱的人。”
“我相信你爱她,但我没办法给你。”
“阿文……这又是为什么?”
“我没办法给你了,我把她的骨灰洒掉了”
“洒掉了?!我不信”
“随便你信不信。洒掉就是洒掉了,没有了,一粒灰尘也不剩。”
“你骗不了我,你舍得吗?你那么爱她,比我都要爱她那么多。”
“她折磨我太久了,我不想一睁开眼就想起就见到。所以,一了百了吧。”
“你太对不起阿岚了,刘文。”
“对不起她?我洒了她的骨灰不代表她在我心里也一笔勾销了。”
“她是这么爱你!你竟然……”
不等刘文开口,一切豁然开朗。
“你说什么?”
“她爱你,你却这样无情”
“她爱我?她告诉你的?”
“阿文,你知道我以前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和你对着干吗?”
刘文耸了耸肩不出声。
“阿文,你比我有才华,你是天才,而我不是,我嫉妒你的才华,窃取过你的智慧,这是我点头踏足承认的事实。但有一样,我并不福气,阿岚对你的爱比给我的多得多,她嫁给我,但她并不爱我,对,我可以这样说,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一直爱的是你,只一个你”
“她爱我,不爱你,她嫁给你,你不服气,嗯?”
“她嫁给我是不想你为难,她不要你把她让给我,更不想别人这么看。她的用心好苦”
“你说的和一个人完全一样”
“哦?谁比你还看得透?”
“我什么也没有看透,愚顿透顶。”
“那你相信我说的话?”
“你没任何理由骗我,Roger,尤其是让你没面子的事情。”
“已经不会了,非洲让左自杰不知面子为何物”
“如果我说我在阿岚的事情上从来没有自责过,你信吗?”
Roger故意装出上下打量刘文的样子,皱紧眉头。
“看来我是看错人了,你除了会看病一无是处,阿文”说完Roger笑了,刘文也笑了。
“无所谓了,反正我没有什么损失。倒是你,原来整天防着个笨蛋。”
两人的笑声传向寂静的四周,天色渐暗。
“你为什么事等我?阿文?”
“已经不用了,不用再问了。”
“你有一点没变,阿文,残忍得很。”
“我残忍?”
“如果稍稍跟不上你的步伐,就会被你抛到九霄云外。所以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
“哼,Roger,如果非洲不适合你,完全可以回来,这里还有你的位置的”
“不,我这次回去恐怕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你舍得?”
“除非你改变主意要把阿岚的骨灰给我,我马上回来拿,否则的话,我想是不会回来了。去非洲行医是你唯一没有办到的,而我办到了,而且做得很出色。”
“梦想不一定非要成为抓在手中的现实的,Roger。”
“对你来说可能如此,但我与你不同。”
“所以你一定要回你想要的东西?”
“想不到我去到非洲也逃不开你握紧的手,阿文。如果哪一天你想通了,想给我,就马上联络我,指不定我哪天就被非洲狮吃了或者得了瘟疫死了。”
“我先答应你,尽管可能性很小。”
“谢谢。能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吗?”
“说吧”
“到你想通的那天如果我已经死了,把我的骨灰和阿岚的埋在一起,也算你把她还给我了”
“要去非洲吗?”
“我会托人把我的带回来”
“那好点,那么大老远去一次很不容易”
“你一点没有变,刘文”
“可能吧。哦,天都黑了,要不要一起去PARTY?”
“不去了,待会儿我就出发”
“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出发去非洲”
“那么再见了,阿文,记住你的诺言”
“嗯”

出了公园,他和Roger各自从相反的方向走去,也许从此不再有交集。
一路上人声鼎沸,圣歌悠扬。刘文投射在地面的背影依然被街灯拉长。
这一路并不长,但他想了很多东西,他想到非洲大陆辽阔无边的草原,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景像: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正在往地平线以上探出脑袋,狮妈妈后面跟着小狮子向太阳的方向奔跑,夜晚土著们围着篝火堆蹦蹦跳跳,举行着只有他们懂得的仪式。

也许我明天就去医院辞职,他想,阿岚的骨灰…我要留着,像阿苏那样永远留着。
圣诞老人经过,身边围着一群少年人和孩童吵闹着讨要圣诞礼物,从刘文身边经过时众人异口同声喊着圣诞快乐,刘文向他们点点头微笑。Merry Christmas,他说。

人群离开,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背影,四周欢歌笑语。

过新年又怎样,他轻摇着头自言自语,明天不是一样要工作。

END


后记 十周年快乐!

刘文最终回到了《流氓医生》,我无法给他一个更绝望或更幸福的结局,想了一想,他应该就是最初我们认识他时的样子。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对自己说,让他返回吧,他就是那样的。

一个虚拟人物,并不妨碍我们想象他的过去现在及将来,《流氓医生》这部电影没有限制住他,他的过去和未来是可以延伸开去的。他在哪里、到任何时候都是刘文,就算这个认识在我们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地扎着根,也不代表他就不能有过去,不能有将来。

就像写散文的要求,形散而神不散,一个共同的刘文内核,可以扩散出不同状态里的他,姿态各异,神情各异,一个大阶段里可以分成许多小阶段,时间有长有短,或一天,或一分钟,或仅仅一个短暂的心潮起伏情绪波澜。
瓶子的前传,是一个真正年轻的刘文,他优雅而不羁,不投入但深情。那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注定悲情却看不到结局的爱情故事。写这篇后传则容易得多,因为它的起始点,已经是自由的刘文,爱情已经离他远去,他该是怎样,电影里已经有传神的交代。

那这篇后传又传达了些什么呢?电影里留下了太多的线索,有指向过去的,也有给未来的留白,张坚庭说留白就是任由观众去填空,我填了,不只是刘文,还有他的身边人,和刘文不同,我给了他们肯定的结局,因为这些人非常平凡,他们是现实中的人,不妨碍有一个俗气的结局。他们让我挂心,没有俗气的他们,就没有刘文的梦幻形象,他们功不可没。

阿苏一如既往的平缓,这样的人最容易得到幸福,乐天派的阿超找到了他的爱情,而左自杰则是我的心结,他去了非洲,真的就能脱胎换骨吗?左自杰是典型,现实生活中或许不会有刘文,但左自杰却化身为现实中各种职业领域内的人物。庆幸的是,刘文受过他的影响,但并不严重,他们仍然能够和平相处。我把左自杰永远扔在了非洲,一了百了,他要阿岚的骨灰,刘文永远不会给他,他从来没有怕过左自杰,他是坚挺的男子汉。

还有程昕,扯他进来一半是因为我的私爱作祟,一半是出自对这两个医生的好奇。每次看《侠骨仁心》,这个为一探杀死女友的凶手面貌拼命撞车的 Lawrence,这个沉稳中带着灵气的医生,是否也有过尖锐的阶段,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他不像刘文,能从电影里看出一个坚硬的内核,剧本及电影的薄弱,让我对程昕的扩散无从下手。但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假设他从一个咄咄逼人的年轻人变成后来我们看到的程昕,假设他遇见了一个如刘文般的奇妙人物,见证过一段传奇。

至于刘文有没有辞去医院的工作,我觉得已经不重要了,我不能给他一个绝对的结局,这篇后传要传达的也不是类似“他会和爱人永远幸福地生活下去”这样童话般天真完满的归宿,我看重的是刘文变化的内心,电影没有完全把那扇门闭合,我把他和阿岚对双方的感情绝对化了,但同时也加重了刘文的悲情感,不是悲剧感,而是一个阶段内绝对悲哀的内心。结尾却显然是有希望的,但希望并不是一定要抓在手中。就像刘文对于我们也只能是个梦想,也像非洲对刘文来说也只是个梦想一样,不抓在手中,它才是美丽的。

Source:

http://bbs.ent.163.com/bbs/liangchaowei/2630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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