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丝宛转 为谁辛苦窍玲珑
韦小宝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窗上有声轻敲,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来,只听窗外有人低 声道:“韦恩公,是我。”他一凝神,辨明是吴立身的声音,忙走近窗边,低声道:“是 吴二叔么?”吴立身道:“不敢,是我。”韦小宝轻轻打开窗子,吴立身跃入房内,抱住 了他,甚是欢喜,低声道:“恩公,我日日思念你,想不到能在这里相会。”转身关上窗 子,拉韦小宝并肩坐在炕上,说道:“在河间府大会里,我向贵会里的朋友打听你的消息 ,他们却不肯说。”
韦小宝笑道:“他们倒不是见外,有意不肯说。实在我来参加‘杀龟大会’,是乔装 改扮了的,会中众兄弟也都不知。”吴立身这才释然,道:“原来如此。今日撞到鞑子官 兵,又蒙恩公解围,否则的话,只怕我们小公爷要遭不测。小公爷要我多多拜上恩公,实 是深感大德。”
韦小宝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客气。吴二叔,你这么恩公长、恩公短的,听来着 实别扭,倘若你当我是朋友,这称呼今后还是免了。”吴立身道:“好,我不叫你恩公, 你也别叫我二叔。咱俩今后兄弟称呼。我大着几岁,就叫你一声兄弟罢。”韦小宝笑道: “妙极,你那个刘一舟师侄,岂不是要叫我师叔了?”吴立身微觉尴尬,说道:“这家伙 没出息,咱们别理他。兄弟,你要上哪里去?”韦小宝道:“这事说来话长。二哥,做兄 弟的已对了一头亲事。”吴立身道:“恭喜,恭喜,却不知是谁家姑娘?”随即想到:“ 莫非就是方怡?他找到方姑娘和小郡主了?”满脸都是喜色。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姓陈 ,不过有一件事,好生惭愧。”吴立身问道:“怎么?”韦小宝道:“我这老婆却另有个 相好,姓郑,这小子人品极不规矩。想勾搭我的老婆,倒还是小事,他却向鞑子官兵告密 。今日那些官兵来跟小公爷为难,就是他出的主意。”吴立身大怒,道:“这小子活得不 耐烦了,却又不知为了什么?”韦小宝道:“你道这小子是谁?他便是台湾延平郡王的第 二儿子。他说延平郡王统领大军,你们沐王府却已败落,无权无势,什么何足道哉?”吴 立身怒道:“我们沐王爷是大明开国功臣,世镇云南,怎是他台湾郑家新进之可比?”韦 小宝道:“可不是吗?这小子说道:是谁杀了吴三桂,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脸;你们在 云南是地头蛇,要杀吴三桂,比他们台湾郑家要方便百倍。他跟我来商量,说要把沐家的 人先除去了。我说我们天地会跟沐王府早有赌赛,瞧谁先干掉吴三桂。英雄好汉,赢要赢 得光彩,输要输得漂亮,哪有暗中算计对方之理?这小子不服气,便另生诡计。幸亏鞑子 官兵不认得小公爷,我骗他们说认错人了,你们才得脱身。”吴立身连叫:“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他妈的,这小子不是人。”韦小宝道:“二哥,这小子非教训他一顿不可。瞧 在延平郡王的面上,我们也不能杀了他。最好你去打他一顿,兄弟便挺身出来相劝,跟你 动手。你故意让我几招,假装败退,不知肯不肯?”吴立身道:“兄弟是为我们出气,哪 有不肯之理?如此最好,也免得跟台湾郑家破面,多惹纠纷。”韦小宝道:“那个头脸有 伤、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便是他了。”吴立身道:“是。他郑家又怎么了?沐王府今天 虽然落难,却也不是好欺侮的。”韦小宝道:“可不是吗?”随即问起那天在庄家大屋“ 见鬼”之事。他日间虽见到徐天川,但当时不便问,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吴立身脸有惭色 ,不住摇头,说道:“兄弟,你今日叫我一声二哥,我这做哥哥的实在好生惭愧。那日我 们被那批装神弄鬼的家伙使邪法制住了,岂知这批家伙给人引出屋去,拿了起来。几个女 子刚过来放了我们,却又有一批鬼家伙攻进屋来,把章老三他们救了去。”
韦小宝点点头,心道:“那是神龙教的,庄三少奶她们抵敌不住。”吴立身摇头道: “那时我和徐老爷子穴道刚解开,手脚还不大灵便,黑暗之中胡里胡涂的乱斗一场,大伙 儿都失散了。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可是兄弟你、小郡主、方姑娘三个,却说什么也 找不到,我们又去那间鬼屋找寻。屋里只有一个老太婆,也不知是真聋还是假聋,缠了半 天,问不出半点所以然来。徐老爷子和我都不死心,明探暗访,直搞了大半个月,唉,半 点头绪也没有。好兄弟,今天见到你,真是开心。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里?你可有点讯 息吗?我们小王爷记挂着妹子,老是不开心。”
韦小宝含糊以应:“我也挺记挂着她两个。方姑娘聪明伶俐,小郡主却是个老实头, 早些跟他哥哥见面就好啦。”心想:“原来你们没给神龙教捉去,没给逼服了毒药来做奸 细,那好得很。”他知吴立身性子爽直,不会说谎,倘若这番话是刘一舟说的,就未必可 信。吴立身道:“兄弟,你好好保重,做哥哥的去了。”说着站起,颇为依依不舍,拉着 他手,又道:“兄弟,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那夫人倘若对你不住,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韦小宝长叹一声,黯然无语。这声叹息倒是货真价实。吴立身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次日韦小宝随着九难和阿珂出城向北,郑克爽带了伴当,仍是同行。九难问他:“郑公子 ,你要去哪里?”郑克爽道:“我要回台湾,送师太一程,这就分手了。”
行出二十余里,忽听得马蹄声急,一行人从后赶了上来。奔到近处,只见来人是一群 乡农,手中拿了锄头、铁扒之属,当先一人叫道:“是这小子,就是他了。”韦小宝一看 ,这人正是吴立身。一伙人绕过大车,拦在当路。吴立身指着郑克爽骂道:“贼小子,昨 晚你在张家庄干的好事!猫儿偷了食,就想溜之大吉吗?”郑克爽怒道:“什么张家庄、 李家庄?你有没生眼睛,胡说八道。”吴立身叫道:“好啊,李家庄的姑娘原来也给你骗 的,你自己认招了。他妈的,贼小子!一晚上接连诱骗了两个闺女,当真大胆无耻。”
郑府伴当齐声喝道:“这位是我们公子爷,莫认错了人,胡言乱语。”吴立身拉过一 个乡下姑娘,指着郑克爽道:“是不是他?你认清楚些。”韦小宝见这乡下姑娘浓眉大眼 ,颧骨高耸,牙齿凸出,身上倒穿得花花绿绿,头上包着块花布,料想是吴立身花钱去雇 了来的,心下暗暗好笑。
那乡下姑娘粗声粗气的道:“是他,是他,一点儿不错。他昨天晚上到了我屋子里, 一把抱住了我,呜呜,这……。可丑死人啦,啊唷,呜呜,啊,妈呀……”说着号啕大哭 。另一个乡农大声喝道:“你欺侮我妹子,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他妈的,老子跟你 拚命。”正是吴立身的弟子敖彪。韦小宝细看沐王府人众,有五六人曾经会过,刘一舟却 不在其内,料来吴立身曾先行挑过,并无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内,以免败露了机关。阿 珂见那乡下姑娘如此丑陋,不信郑克爽会跟她有何苟且之事,只是她力证其事,这些乡下 人又跟他无冤无仇,想来也不会故意诬赖,不由得将信将疑。韦小宝皱眉道:“郑公子也 未免太风流了,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罢了,怎地去……去……去……唉,这乡下姑娘这样难 看,师姊,我想他们一定认错了人。”阿珂道:“对,准是认错了。”
吴立身对那乡姑道:“快说,快说,怕什么丑?他……这小贼给了你什么东西?”那 乡姑从怀里取出一只一百两的大银元宝,说道:“他给我这个,叫我听他的话。他说他是 台湾来的,他爹爹是什么王爷,家里有金山银山,还有……还有……”阿珂“啊”的一声 尖叫,心想这乡下姑娘无知无识,怎会捏造,自然是郑克爽真的说过了,不由得心下一阵 气苦。郑府众伴当也都信以为真,均想凭这乡下姑娘,身边也不会有这大元宝,纷纷喝道 :“让开,让开!你拿了元宝还吵些什么?别拦了大爷们的道路。”敖彪叫道:“不成, 我妹子给你强奸了,叫她以后如何嫁人?你非娶了她不可。你快快跟我回去,和她拜堂成 亲,带她回台湾,拜见你爹娘。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儿,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贱人,难道是要 了你银子卖身吗?他说这一百两银子是干什么的?”最后这句话是对着那乡姑而问。那乡 姑道:“他说……他说这是什么聘礼,又说要叫人来做媒,娶我做老婆,带我去王府做什 么一品夫人。”敖彪道:“这就是了。妹夫啊,我跟你说,你不跟我妹子成亲,想要这样 一走了之,可没那么容易,快跟你大舅子回去。”
郑克爽怒极,心想这次来到中原,尽遇到不顺遂之事,连这些乡下人也莫名其妙的找 上我来,提起马鞭,拍的一声,便向敖彪头上击落。敖彪大叫:“啊哟!”双手抱头,倒 撞下马,蜷缩成一团,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众乡人大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那乡姑跳下马来,抱住敖彪身子,放声大哭,哭声既粗且哑,直似杀猪。郑克爽一惊,眼 下身在异乡,自己又是清廷欲得之而甘心的人物,闹出了人命案子,那可大大的不便,当 即喝道:“大伙儿冲!”一提马缰,便欲纵马奔逃。
突然一个乡下人纵身而起,从半空中向他扑将下来。郑克爽左手反手一拳,向他胸膛 打去。那人抓住他的手腕一扭,喀的一声,手肘脱臼。那人落在他身后马鞍上,右手伸到 他胁下,扳住了他头颈,正是擒拿手法中一招“斜批逆鳞”,那人手法干净利落,嘴里大 呼大叫:“阿三,阿狗,快来帮忙,我……我……我给他打得好痛,啊唷喂,这小子打死 我啦!打死我啦!”郑克爽全身酸麻,已然动弹不得。
郑府众伴当拔出兵刃,抢攻上来。沐王府这次出来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身手不弱, 举起锄头铁扒,一阵乱打,将本已受伤的众伴当赶开。那乡下人抱住郑克爽,滚下马来, 大叫大嚷:“阿花哪,快来捉住你老公,别让他逃走了。”那乡下姑娘叫道:“他逃不了 。”纵身而上,将郑克爽牢牢抱住。韦小宝这时才看出来,这乡下姑娘原来是男扮女装, 无怪如此丑陋不堪,那自然是沐王府中的人物,“她”一把抱住郑克爽,使的也是擒拿手 法。阿珂急叫:“师父,师父,他们捉住郑公子啦,那怎么办?”九难摇头道:“这郑公 子行止不端,受些教训,于他也非无益。这些乡下人也不会伤他性命。”她躺在大车之中 静养,只听到车外嘈闹,却没见沐王府众人动手的情形,否则以她的眼光,一见到这些人 的身手,自然便看破了。阿珂道:“这批乡下人好像是会武功的。”韦小宝道:“武功是 没有,蛮力倒着实不小。”敖彪从地下爬了起来,叫道:“他妈的,险些打死了你老子。 ”一名乡下人笑道:“是大舅子,怎么会是老子?”敖彪道:“好,抓住了这小子,大舅 子既没有死,也不用他抵命了。我的阿花妹子终身有托,抓他去拜堂成亲罢。”众乡人欢 呼大叫:“喝喜酒去,喝喜酒去!”将郑府伴当的马匹一齐牵了,拥着郑克爽,上马向来 路而去。
郑府伴当大叫急追,眼见一伙人绝尘而去,徒步却哪里追赶得上?韦小宝笑道:“郑 公子在这里招亲,那妙得很啊,原来这里的地名叫做高老庄。”阿珂惊怒交集,早就没了 主意,顺口问道:“这里叫高老庄?”韦小宝道:“是啊。西游记中,不是有一回书叫‘ 猪八戒高老庄招亲’么?”阿珂怒道:“你才是猪八戒!”倚在路旁一株树上,哭了起来 。韦小宝道:“师姊,郑公子娶媳妇,那是做喜事哪,怎么你反而哭了?”阿珂又想骂他 ,转念一想,这小鬼头神通广大,只有求他相助,才能救得郑公子回来,哭道:“师弟, 你怎生想个法儿,去救了他脱险。”韦小宝睁大眼睛,装作十分惊异,道:“你说救他脱 险?他又没打死人,不会要他抵命的。”阿珂道:“你没听见?那些人要逼他跟那乡下姑 娘拜堂成亲。”韦小宝笑道:“拜堂成亲,那好得很啊。”压低了嗓子,悄声道:“我就 是想跟你拜堂成亲,只可惜你不肯。”阿珂白了他一眼,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在说 这些无聊话,瞧我以后睬不睬你?”韦小宝道:“师父说道,郑公子品行不好,让他吃些 苦头,大有益处。何况拜堂成亲又不是吃苦头,郑公子多半还开心得很呢。否则的话,昨 天晚上他又怎会去找这姑娘,跟她瞎七搭八,不三不四。”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顿,怒道: “你才瞎七搭八,不三不四。”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搁,打尖之时,在骡子后蹄 上砍了一刀,骡子就此一跛一拐,行得极慢,只走了十多里路,便在一个市镇上歇了。
韦小宝知她夜里定会赶去救郑克爽,吃过晚饭,等客店中众人入睡,便走到马厩之中 ,在草堆上睡倒。果然不到初更时分,便听得脚步之声细碎,一个黑影走过马厩来牵马。 韦小宝低声叫道:“有人偷马!”
那人正是阿珂,一惊之下,转身欲逃,随即辨明是韦小宝的声音,问道:“小宝,是 你吗?”韦小宝笑道:“自然是我。”阿珂道:“你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道:“山人 神机妙算,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马贼,因此守在这里拿贼。”阿珂啐了一口,央求道:“ 小宝,你陪我一起去……去救他回来。”韦小宝听得她软语相求,不由得骨头都酥了,笑 道:“倘若救出了他,有什么奖赏?”阿珂道:“你要什么都……”本来想说你要什么都 依你,立即想到:“这小鬼头定是要我嫁他,那如何依得。”一句话没说完,便改口道: “你……你总是想法子来欺侮我,从来不肯真心帮我。”说到这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她哭泣倒是不假,只不过心中想到的,却是郑克爽的轻薄无行,以及他陷身险境,不知 拜了堂、成了亲没有。韦小宝给她这么一哭,心肠登时软了,叹道:“好啦,好啦!我陪 你去便是。”阿珂大喜,抽抽噎噎的道:“谢……谢谢你。”韦小宝道:“谢是不用谢, 就是不知道高老庄在哪里。”阿珂一怔,随即明白,他说“高老庄”,还是绕了弯在骂郑 克爽,低声道:“咱们一路寻过去就是了。”
两人悄悄开了客店后门,牵马出店,并骑而行,从来路驰回。韦小宝道:“郑公子到 底有什么好,你这样喜欢他?”阿珂道:“谁说喜欢他了?不过……不过大家相识一场, 他遭到危难,自然要去相救。”韦小宝道:“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亲,你救我不救? ”阿珂噗哧一笑,道:“你好美吗?谁会捉你去拜堂成亲了?”韦小宝叹道:“你瞧我不 顺眼,说不定有哪一个姑娘,瞧着我挺俊、挺帅呢?”阿珂笑道:“那可谢天谢地了,省 得你老是阴魂不散的缠着我。”
韦小宝道:“好,你这样没良心。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亲,我可也不救你。”阿 珂微微一惊,心想若真遇上这等事,那是非要他相救不可,幽幽的道:“你一定会来救我 的。”韦小宝道:“为什么?”阿珂道:“人家欺侮我,你决不会袖手旁观,谁教你是我 师弟呢?”这句话韦小宝听在耳里,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说话之间,已驰近日间和沐王 府群雄相遇之处,只见路边十余人坐在地下,手中提着灯笼,正是郑府的伴当。阿珂勒马 即问:“郑公子呢?”众伴当站了起来,一人哭丧着脸说道:“在那边祠堂里。”说着向 西北角一指。阿珂问道:“祠堂,干什么?”那伴当道:“这些乡下人请了公子去,硬要 他拜堂成亲,公子不肯,他们就拳打足踢,凶狠得紧。”阿珂怒道:“你们……哼……你 们都是高手,怎地连几个乡下人也打不过?”众伴当甚是惭愧,都低下头来。一人道:“ 这些乡下人都是有武功的。”阿珂怒道:“人家有武功,你们就连主子也不顾了?我们要 去救人,你们带路。”一名年老伴当道:“那些乡下佬说,我们如再去罗唣,要把我们一 个个都宰了。”阿珂道:“宰就宰了,怕什么?郡王要你们保护公子,却这等贪生怕死! ”那伴当道:“是,是。最好……最好请姑娘别骑马,以防他们惊觉。”阿珂哼了一声, 和韦小宝一齐跳下马来,将马系在路边树上。众伴当放下灯笼,带领二人向西北走去。
行出里许,穿过一座树林,一片坟地,来到七八间大屋外,屋中传来锣鼓喧闹之声。 阿珂心中焦急:“他真的在拜堂了?”一拉韦小宝的衣袖,快步奔去,绕到屋侧,见一扇 门开着一半,望进去黑沉沉的无人。两人闪将过去,循着锣鼓声来到大厅,蹲下身来,从 窗缝中向内张去。
一见厅中情景,阿珂登时大急,韦小宝却开心之极。只见郑克爽头上插了几朵红花, 和一个头披红巾的女子相对而立。厅上明晃晃的点了许多蜡烛,几名乡下人敲锣打鼓,不 住起哄。吴立身叫道:“再拜,再拜!”郑克爽道:“天地也拜过了,还拜什么?”阿珂 一听,气得险些晕去。吴立身摇头道:“咱们这里的规矩,新郎要向新娘连拜一百次。你 只拜了三十次,还得拜七十次。”敖彪提起脚来,在郑克爽屁股上踢一脚,郑克爽站立不 定,跪了下去。敖彪按住他头,喝道:“你今日做新郎,再磕几个头,又打什么紧?”韦 小宝知道他们是在拖延时刻,等候自己到来,这种好戏生平难得几回见,不妨多瞧一会儿 ,倒也不忙进去救人。阿珂却已忍不住,砰的一声,踢开长窗,手持单刀跳了进去,喝道 :“快放开他!否则姑娘一个个的把你们都杀了!”吴立身笑道:“姑娘,你是来喝喜酒 的吗?怎么动刀动枪?”阿珂踏上一步,挥刀向敖彪砍去,她愤急之下,出刀势道甚是凌 厉。敖彪急忙跃开,提起身后长凳抵敌。阿珂虽无内力,武功招数却颇精奇,敖彪的长凳 不趁手,竟被她逼得连连倒退。吴立身笑道:“嘿,倒还了得。”伸手接了过来,他武功 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单凭一对肉掌,在她刀刃之间穿来插去。郑克爽跃起身来待要相助 ,背心上被人砰砰两拳,打倒在地。阿珂拆得七八招,眼见抵敌不住,叫道:“师弟,师 弟,快来。”却听得韦小宝在窗外大叫:“好厉害,老子跟你们拚了。”又听得窗上拳打 足踢,显然是韦小宝正在与人恶斗。吴立身听得韦小宝到来,忙使个眼色,喝道:“什么 人!”他两名弟子抢了上来,使开兵刃,接过了阿珂的柳叶刀。吴立身纵到厅外,但见韦 小宝独自一人,正在将长窗踢得砰砰作声,哪里有人在和他动手?吴立身险些笑了出来, 叫道:“大家住手!你这小孩子在这里干什么?”韦小宝叫道:“我师姊叫我来救人,你 们快快放人!啊哟,不好,你这乡下佬武功了得。”嘴里大呼小叫,向门外奔去。吴立身 笑着追了出去。来到祠堂之外,韦小宝停步笑道:“二哥,多谢你了,这件事办得十分有 趣。”吴立身笑道:“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吗?果然武功既好,人品也……也是…… 嘿嘿,不错。”他生性粗豪,阿珂容貌极美,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但对她招数精妙, 倒颇佩服。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她一心一意只想嫁给那臭小子,不肯嫁给我。你 们能逼得那臭小子跟乡下姑娘拜堂成亲,如能逼得她跟我……”灵机一动,说道:“二哥 ,请你帮忙帮到底。我假装给你擒住,你再去擒那姑娘,逼迫我拜堂成亲,你瞧好是不好 ?”吴立身哈哈大笑,不由得摇了摇头,忙道:“很好,很好,兄弟,你别介意,我摇头 是习惯成自然,不过……不过……”说到这里,颇为踌躇。韦小宝问道:“不过怎样?” 吴立身道:“咱们是侠义道,开开玩笑是可以的,兄弟你别多心,做哥哥的说话老实,那 贪花好色的淫戒,却万万犯不得。”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她是我师姊,跟我拜堂成亲 之后,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二哥,你是媒人,拜天地就是正娶,是不是?又不是采花 嫖堂子,有什么贪花好色了?”吴立身道:“是,是。兄弟你答应我,对这位姑娘,可不 能做什么不合侠义道的……的坏事。”韦小宝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大丈夫一言既出 ,什么马难追。”
吴立身大喜,笑道:“我原知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这姑娘嫁了给你,那真是她的 造化。”韦小宝微笑道:“你是媒人,这杯喜酒,总是要请你喝的。”吴立身笑道:“妙 极!兄弟,我可要动手了。”韦小宝双手反到背后,笑道:“不用客气。”吴立身左手抓 住了他双手手腕,大声道:“瞧你还逃到哪里去!”将他推进大厅之中。只见阿珂手中单 刀已被击落,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后。敖彪等虽将她制住,但知她是韦小宝的心上人, 不敢有丝毫无礼。
吴立身解下腰带,将韦小宝双手反绑了,推他坐在椅中,又过去将阿珂也绑住了。韦 小宝不住口的大骂。吴立身喝道:“小鬼,再骂一句,我挖了你的眼珠子。”韦小宝道: “我偏偏要骂,臭贼!”阿珂低声道:“师弟,别骂了,免得吃眼前亏。”韦小宝这才住 嘴。吴立身道:“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人品也还不错,很好,很好。我有个兄弟,还没 娶妻,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妇罢。”阿珂大惊,忙道:“不成,不成!”吴立身怒道: “为什么不成?大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我这兄弟是个英雄豪杰,又不会辱没了你。为 什么不肯?当真不识抬举!奏乐。”敖彪等拿起锣鼓打了起来,咚咚当当,甚是热闹。
阿珂生平所受的惊吓,莫无过于此刻,心想这乡下人如此粗陋肮脏,他弟弟也决计好 不了,倘若失身于这等乡间鄙夫,就算即刻自尽,也已来不及了。她牙齿紧紧咬着嘴唇, 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吴立身笑道:“很好,你答应了。”右手一挥,众人停了敲击锣鼓 。
阿珂叫道:“没有,我不答应。你们快杀了我!”吴立身道:“好,我这就杀了你, 连你师弟也一起杀了。”说着从敖彪手中接过钢刀,高高举起。阿珂哭道:“你快杀,不 杀的不是好汉。你……你快杀我师弟,先……先杀他好了。”吴立身向韦小宝瞧了一眼, 心道:“这姑娘对你如此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娶她?”韦小宝心中也在怒骂:“臭小娘, 为什么先杀我?”吴立身怒道:“我偏偏不杀你师弟。阿狗,把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 说着向郑克爽一指。敖彪应道:“是。”便去拉郑克爽。阿珂惊呼:“不,不要害他…… 他是杀不得的。他爹爹……他爹爹……”吴立身道:“也罢!那么你做不做我的弟媳?” 阿珂哭道:“不,不,你……你杀死我好了。”吴立身抛下钢刀,提起一条马鞭,喝道: “我不杀你,先抽你一百鞭子。”心中怒气勃发,一时难以遏止,举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 声,虚击一鞭,便要往她身上抽去。韦小宝叫道:“且慢!”吴立身马鞭停在半空不即击 下,问道:“怎么?”韦小宝道:“咱们英雄好汉,讲究义气。我跟师姊犹如同胞手足, 这一百鞭子,你打我好了。”阿珂见吴立身狠霸霸的举起鞭子,早吓得慌了,听韦小宝这 么说,心中一喜,道:“师弟,你真是好人。”韦小宝向吴立身道:“喂,老兄,什么事 情都由我一力担当。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难,挺身而出。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你如有什 么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由我来跟她拜堂成亲好了。这郑公子已娶了一个,我再娶一个, 连销两个,总差不多了罢?就算还有,一起都嫁给我,老子破铜烂铁,一古脑儿都收了… …”他说到这里,吴立身等无不哈哈大笑。阿珂忍不住也觉好笑,但只笑得一下,想起自 身遭受如此委屈,又流下泪来。吴立身笑道:“你这小孩做人漂亮,倒是条汉子。我本想 就放了你们,只是给你几句空话就吓倒了,老子太也脓包。拜堂成亲之事是一定要办的, 到底是你拜堂,还是她?”阿珂急于脱身,忙道:“是他,是他!”吴立身瞪眼凝视着她 ,大声道:“你说要他拜堂成亲?”阿珂微感惭愧,低头道:“是。”吴立身道:“好! ”指着韦小宝大声道:“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亲不可。”韦小宝望着阿珂道:“我…… 我……”阿珂低声道:“师弟,你今日救我脱却大难,我永不忘记,你就答应了罢!”韦 小宝愁眉苦脸,说道:“你要我拜堂成亲?唉,你知道,这件事十分为难。”阿珂低声道 :“我知道,你今日如不帮我这个大忙,我只好一头撞死了。我……无可奈何,只好求你 。他们……他们恶得很。”韦小宝大声道:“师姊,今日是你开口求我,我韦小宝只好勉 为其难,答应了你。是你求我拜堂成亲,可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是不是?”阿珂道:“是 ,是我求你的。你是英雄好汉,大丈夫挺身而出,济人之急,又……又最听我话的。”韦 小宝长叹一声,道:“师姊,我对你一番心意,你现在总明白了。不论你叫我做什么事, 我都一口答应,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既要我拜堂成亲,我自然答应。”阿珂道:“我知道 你待我很好,以后……以后我也会待你好的。”吴立身道:“就是这么办。小兄弟,我没 妹子嫁给你,女儿还只三岁。也不成。喂,你们哪一个有姊姊妹妹的,快去叫来,跟这位 小英雄拜堂成亲。”敖彪笑道:“我没有。”另一人道:“这位小英雄义薄云天,倘若我 跟他结了亲家,倒是大大的运气,只可惜我只有兄弟,没有姊妹。”又一人道:“我姊姊 早嫁了人,已生了八个小孩。小英雄,你倘若等得,待我姊夫死了,我叫姊姊改嫁给你。 ”吴立身道:“等不得。哪一个有现成的?”众人都摇头道:“没有。”个个显得错过良 机,可惜之至。韦小宝喜道:“各位朋友,不是我不肯,只不过你们没有姊妹,那就放了 我们罢。”
吴立身摇头道:“不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今日非拜堂不可,否则的话, 冲撞了煞神太岁,这里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这玩笑也开得的?好,你就和她拜堂成亲。 ”说着向阿珂一指。阿珂和韦小宝同声叫道:“不,不好!”
吴立身怒道:“有什么不好?小姑娘,你愿意跟我兄弟拜堂呢,还是跟这位小英雄拜 堂?你自己挑一个好了。”阿珂胀红了一张俏脸,摇头道:“都不要!”吴立身怒道:“ 到这时候还要推三阻四。时辰到了,错过了这好时辰,凶煞降临,这里没一个活得成。喂 ,阿三,阿狗,这两个小家伙不肯拜堂成亲,把他们两个的鼻子都割了下来罢。”
敖彪和一名师弟齐声答应,提起钢刀,将刀身在阿珂鼻子上擦了几擦。阿珂死倒不怕 ,但想到割去了鼻子,那可是难看之极,只惊得脸上全无血色。韦小宝道:“别割我师姊 的鼻子,割我的好了。”吴立身道:“要割两个鼻子祭煞神,你只有一个。喂,姓郑的, 割了你的鼻子代这姑娘的,好不好?”阿珂眼望郑克爽,眼光中露出乞怜之意。郑克爽转 开头不敢望她,却摇了摇头。吴立身道:“这小子不肯,你师弟倒肯。嘿,你师弟待你好 得多了。这种人不嫁,又去嫁谁?拜堂,奏乐!”锣鼓声中,敖彪过去取下假新娘头上的 头巾,罩在阿珂头上,解开了她的绑缚。阿珂出手便是一拳,拍的一声,正中他胸口,幸 好无甚内力,虽然打中,却不甚痛。敖彪横过钢刀架在她后颈。吴立身赞礼道:“新郎新 娘拜天!”阿珂只觉后颈肌肤上一凉,微觉疼痛,无可奈何,只得和韦小宝并肩向外跪拜 。吴立身又喝道:“新郎新娘拜地。”敖彪推转她身子,向内跪拜,在“夫妻交拜”声中 ,两人对面的跪了下去,拜了几拜。吴立身哈哈大笑,叫道:“新夫妇谢媒。”阿珂怒极 ,突然飞起一脚,踢中他小腹。这一脚可着实不轻,吴立身“呵”的一声大叫,退了几步 ,不住咳嗽,笑道:“新娘子好凶,连媒人都踢!”便在此时,忽听祠堂外连声唿哨,东 南西北都有脚步声,少说也有四五十人。吴立身笑容立敛,低喝:“吹熄烛火。”祠堂中 立时一团漆黑。韦小宝抢到阿珂身边,拉住了她手,低声道:“外面来了敌人。”阿珂甚 是气苦,呜咽道:“我……我跟你拜了天地。”韦小宝低声道:“我这是求之不得,只不 过拜天地拜得太马虎了些。”阿珂怒道:“不算数的。你道是真的么?”韦小宝道:“那 还有假?这叫做生米煮成熟饭,木已成狗。”阿珂呜咽道:“什么木已成狗?木已成舟。 ”韦小宝道:“是,是,木已成舟。娘子学问好,以后多教教我相公。”阿珂听他居然老 了脸皮,称起“娘子、相公”来,心中一急,哭了出来。却听得祠堂外呼声大震,数十人 齐声呐喊,若兽吼,若牛鸣,叽哩咕噜,浑不知叫些什么。阿珂心中害怕,不自禁向韦小 宝靠去。韦小宝伸臂搂住她,低声道:“别怕,好像是大批西藏喇嘛来攻。”阿珂道:“ 那怎么办?”韦小宝拉着她手臂,悄悄走到神龛之后。突然间火光耀眼,数十人拥进祠堂 来,手中都执着火把兵刃,韦小宝和阿珂一见之下,都是大吃一惊。这群人脸上涂得花花 绿绿,头上插了鸟羽,上身赤裸,腰间围着兽皮,胸口臂上都绘了花纹,原来是一群生番 。阿珂见这群蛮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个个面目狰狞,更加怕得厉害,缩在韦小宝怀里 只是发抖。众蛮子哇哇狂叫,当先一人喝道:“汉人,不好,都杀了!蛮子,好人,要杀 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纵声大叫,说的都是蛮话。吴立身是云南人,懂得夷 语,但这些蛮子的话却半句不懂,用夷语说道:“我们汉人是好人,大家不杀。”那蛮子 首领仍道:“汉人,不好,都杀了。咕花吐鲁,阿巴斯里。”众蛮子齐叫:“咕花吐鲁, 阿巴斯里。”举起大刀钢叉杀来。众人无奈,只得举兵刃迎敌。
数合一过,吴立身等个个大为惊异。原来众蛮子武艺精熟,兵刃上招数中规中矩,一 攻一守,俱合尺度,全非乱砍乱杀。再拆得数招,韦小宝和阿珂也看了出来。吴立身边打 边叫:“大家小心,这些蛮子学过我们汉人武功,不可轻忽。”为首蛮子叫道:“汉人杀 法,蛮子都会,不怕汉人。咕花吐鲁,阿巴斯里。”蛮子人多,武功又甚了得。沐王府人 众个个以一敌三,或是以一敌四,顷刻间便迭遇凶险。吴立身挥刀和那首领狠斗,竟占不 到丝毫便宜,越斗越惊,忽听得“啊啊”两声叫,两名弟子受伤倒地。又过片刻,敖彪腿 上被猎叉戳中,一交摔倒,三名蛮人扑上擒住。不多时之间,沐王府十余人全被打倒。郑 克爽早就遍体是伤,稍一抵抗就被按倒。众蛮子身上带有牛筋,将众人绑缚起来。那蛮子 首领跳上跳下,大说蛮话。
吴立身暗暗叫苦,待要脱身而逃,却挂念着韦小宝和众弟子,当下奋力狠斗,只盼能 制服这首领,逼他们罢手放人。突然那首领迎头挥刀砍下,吴立身举刀挡格,当的一声, 手臂隐隐发麻,突觉背后一棍着地扫来,急忙跃起闪避。那首领单刀一翻,已架在他颈中 ,叫道:“汉人,输了。蛮人,不输了。”韦小宝心道:“这蛮子好笨,不会说‘赢了’ ,只会说‘不输了’!”吴立身摇头长叹,掷刀就缚。
众蛮子举起火把到处搜寻。韦小宝眼见藏身不住,拉了阿珂向外便奔,叫道:“蛮子 ,好人,我们两个,都是蛮子。咕花吐鲁,阿巴斯里。”那首领一伸手,抓住阿珂后领。 另外三名蛮子扑将上来,抱住了韦小宝。韦小宝只叫得半句“咕花……”便住了口。蛮子 首领一见到他,忽然脸色有异,伸臂将他抱住,叫道:“希呼阿布,奇里温登。”抱住他 了走出祠堂。韦小宝大惊,转头向阿珂叫道:“娘子,这蛮子要杀我,你可得给我守寡, 不能改嫁这……”话未说完,已给抱出大门。那蛮子首领奔出十余丈外,将韦小宝放了下 来,说道:“桂公公,怎么你在这里?”语调中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韦小宝惊喜交 集,道:“你……你这蛮子识得我?”那人笑道:“小人是杨溢之,平西王府的杨溢之。 桂公公认不出罢,哈哈。”韦小宝哈哈大笑,正要说话,杨溢之拉住他手,说道:“咱们 再走远些说话,别让人听见了。”两人又走出了二十余丈,这才停住。杨溢之道:“在这 里竟会遇到桂公公,真教人欢喜得紧。”韦小宝问道:“杨大哥怎么到了这里,又扮成了 咕花吐鲁,阿巴斯里?”杨溢之笑道:“有一大批家伙在河间府聚会,想要不利于我们王 爷,王爷得到了讯息,派小人来查探。”韦小宝暗暗心惊,脑中飞快的转着主意,说道: “上次沐王府那批家伙入宫行刺,陷害平西王……”杨溢之忙道:“多承公公云天高义, 向皇上奏明,洗刷了平西王的冤屈。我们王爷感激不已,时常提起,只盼能向公公亲口道 谢。”韦小宝道:“道谢是不敢当。蒙王爷这样瞧得起,我在皇上身边,有什么事能帮王 爷一个小忙,那总是要办的。这次皇上得知,有一群反贼要在河间府聚会,又想害平西王 ,我就自告奋勇,过来瞧瞧。”杨溢之大喜,说道:“原来皇上已先得知,反贼们的奸计 就不得逞了。那当真好极了。小人奉王爷之命,混进了那他妈的狗头大会之中。听到他们 推举各省盟主,想加害我王爷。不瞒桂公公说,我们心中实是老大担忧。明枪易躲,暗箭 难防,反贼们倘若胆敢到云南来动手,不是小人夸口,来一千,捉一千,来一万,杀一万 ;怕的却是他们像上次沐家众狗贼那样,胡作非为,嫁祸于我们王爷,那可是无穷的后患 。”韦小宝一拍胸膛,昂然道:“请杨大哥去禀告王爷,一点不用担心。我一回到京里, 就将那狗头大会里的事,一五一十,十五二十,详详细细的奏知皇上。他们跟平西王作对 ,就是跟皇上作对。他们越是恨平西王,越显得王爷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一喜欢,别说 平西王爷,连你杨大哥也是重重有赏,升官发财,不在话下。”
杨溢之喜道:“全仗桂公公大力周旋。小人自己倒不想升官发财。王爷于先父有大恩 ,曾救了小人全家性命。先父临死之时曾有遗命,吩咐小人誓死保护王爷周全。公公,你 到这里,是来探听沐家众狗贼的阴谋么?”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杨大哥,你不但武功了得,而且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我和师姊乔装改扮了,来探听他们捣些什么鬼,却给他们发觉了。我胡说八道一番,他们 居然信以为真,反逼我和师姊当场拜堂成亲,哈哈,这叫做因祸得福了。”杨溢之心想: “你是太监,成什么亲?啊,是了,你和那小姑娘假装是一对情侣,骗信了他们。”说道 :“这摇头狮子武功不错,却是有勇无谋。”韦小宝道:“你们假扮蛮子,为的是捉拿他 们?”杨溢之道:“沐家跟我们王府仇深似海,上次吃了他们这大亏,一直还没翻本。这 次在狗头大会之中又见了他们。小人心下盘算,倘若在直隶闹出事来,皇上知道了,只怕 要怪罪我们王爷,说平西王府的人在京师附近不遵守王法,杀人生事。”韦小宝大拇指一 翘,赞道:“杨大哥这计策高明得紧,你们扮成蛮子生番,咕花吐鲁,阿巴斯里,就算把 沐家一伙人尽数杀了,旁人也只道是蛮子造反,谁也不会疑心到平西王身上。”杨溢之笑 道:“正是。只不过我们扮成这般希奇古怪的模样,倒教公公见笑了。”韦小宝道:“什 么见笑?我心里可羡慕得紧呢。我真想脱了衣服,脸上画得花花绿绿,跟你们大叫大跳一 番。”杨溢之笑道:“公公要是有兴,咱们这就装扮起来。”韦小宝叹了口气,说道:“ 这一次是不行了,我老婆见到我这等怪模怪样,定要大发脾气。”
杨溢之道:“公公当真娶了夫人?不是给那些狗贼逼着假装的么?”这却不易三言两 语就说得明白,韦小宝便改换话题,说道:“杨大哥,我跟你投缘得很,你如瞧得起,咱 们两个便结拜成了金兰兄弟,不用公公、小人的,听着可多别扭。”杨溢之大喜,一来平 西王正有求于他,今后许多大事,都要仗他在皇上面前维持;二来这小公公为人慷慨豪爽 ,很够朋友,当日在康亲王府中,就对自己十分客气,便道:“那是求之不得,就怕高攀 不上。”韦小宝道:“什么高攀低攀?咱们比比高矮,是你高呢还是我高?”杨溢之哈哈 大笑。两人当即跪了下来,撮土为香,拜了八拜,改口以兄弟相称。杨溢之道:“兄弟, 咱俩今后情同骨肉,非比寻常,只不过在别人之前,做哥哥的还是叫你公公,以免惹人疑 心。”韦小宝道:“这个自然。大哥,沐家那些人,你要拿他们怎么样?”杨溢之道:“ 我抓他们去云南,慢慢拷打,拿到了陷害我们王爷的口供之后,解到京里,好让皇上明白 平西王赤胆忠心,也显得兄弟先前力保平西王,半分也没保错。”
韦小宝点头道:“很好,很好!大哥,你想那摇头老虎肯招么?”杨溢之道:“是摇 头狮子吴立身。这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听说为人十分硬气,他是不肯招的。我敬他是 条汉子,也不会如何难为他。可是其余那些人,总有几个熬不住刑,会招了出来。”韦小 宝道:“不错,计策不错。”杨溢之听他语气似在随口敷衍,便道:“兄弟,我你已不是 外人,你如以为不妥,还请直言相告。”
韦小宝道:“不妥什么的倒是没有,听说沐家有个反贼叫沐剑声的,还有个硬背乌龙 柳什么的人。”杨溢之道:“铁背苍龙柳大洪。他是沐剑声的师父。”韦小宝道:“是了 ,大哥,你记性真好。皇上吩咐,要查明这两个人的踪迹。你也捉住了他们么?”杨溢之 道:“沐剑声也到河间府去了,我们一路撮着下来,一到献县,却给他溜了,不知躲到了 哪里。”韦小宝道:“这就有些为难了。我刚才胡说八道,已骗得那摇头狮子变成了点头 狮子,说要带我去见他们小公爷。我本想查明他们怎生阴谋陷害平西王,回去奏知皇上。 大哥既有把握,可以将他们的阴谋拷打出来,那也一样,倒不用兄弟冒险了。”杨溢之寻 思:“我拷打几个无足轻重之人,他们未必知道真正内情,就算知道,沐家那些狗贼骨头 很硬,也未必肯说。再说,由王爷自己辩白,万万不如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人查明回奏,来 得有力。倘若我们装作不知,由桂兄弟去自行奏告皇上,那可好得太多了。”当即拉着韦 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你的法子高明得多,一切听你的。咱们怎生去放了沐家那些狗 贼,教他们不起疑心?”韦小宝道:“那要你来想法子。”杨溢之沉吟片刻,道:“这样 罢。你逃进祠堂去,假意奋勇救你师姊,我追了进来,两人乱七八糟大讲蛮话。讲了一阵 ,我给你说服了,恭敬行礼而去,那就不露半点痕迹。”韦小宝笑道:“妙极,我桂公公 精通蛮话。那是有出戏文的,唐明皇手下有个李什么的有学问先生,喝醉了酒,一篇文章 做了出来,只吓得众蛮子,屁滚尿流。”杨溢之笑道:“这是李太白醉草吓蛮书。”韦小 宝拍手道:“对,对!桂公公醒讲吓蛮话,一样的了不起。大哥,咱们可须装得似模似样 ,你向我假意拳打足踢,我毫不受伤。啊,是了,我上身穿有护身宝衣背心,刀枪不入。 你不妨向我砍上几刀,只消不使内力,不震伤五脏六腑,那就半点没事。”杨溢之道:“ 兄弟有此宝衣,那太好了。”韦小宝吹牛:“皇上派我出来探查反贼的逆谋,怕给他们知 觉杀了我,特地从身上脱下这件西洋红毛国进贡来的宝衣,赐了给我。大哥,你不用怕伤 了我,先砍上几刀试试。”杨溢之拔出刀来,在他左肩轻轻一划,果然刀锋只划破外衣, 遇到内衣时便划不进去,手上略略加劲,又在他左肩轻轻斩了一刀,仍是丝毫不损,赞道 :“好宝衣,好宝衣!”韦小宝道:“大哥,里面有个姓郑的小子,就是那个穿着华丽的 绣花枕头公子爷,这家伙老是向我师姊勾勾搭搭,兄弟见了生气得很,最好你们捉了他去 。”杨溢之道:“我将他一掌毙了便是。”韦小宝道:“杀不得,杀不得。这人是皇上要 的,将来要着落在他身上,办一件大事。请你捉了他去,好好看守起来,不可难为他,也 不要盘问他什么事。过得二三十年,我来向你要,你就差人送到北京来罢。”杨溢之道: “是,我给你办得妥妥当当的。”突然间提高声音,大叫:“胡鲁希都,爱里巴拉!嘘老 嘘老!”低声笑道:“咱俩说了这会子话,只怕他们要疑心了。”韦小宝也尖声大叫,说 了一连串“蛮话”。杨溢之笑道:“兄弟的‘蛮话’,比起做哥哥的来,可流利得多了。 ”韦小宝笑道:“这个自然,兄弟当年流落番邦,番邦公主要想招我为驸马,那蛮话是说 惯了的。”杨溢之哈哈大笑。
韦小宝又道:“大哥,我有一件事好生为难,你得帮我想个法子。”杨溢之一拍胸膛 ,慨然道:“兄弟有什么事,做哥哥的把这条性命交了给你也成,只要你吩咐,无有不遵 。”韦小宝叹道:“多谢了,这件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是十分不易。”杨溢之道:“兄 弟说出来,我帮你琢磨琢磨。倘若做哥哥的办不了,我去求我们王爷。几万兵马,几百万 两银子,也调动得出来。”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千军万马,金山银出,只怕都是无 用。那是我师姊,她给逼着跟我拜堂成亲,心中可老大不愿意。最好你有什么妙法,帮我 生米煮成熟饭,弄他一个木已成舟。”杨溢之忍不住好笑,心想:“原来如此,我还道是 什么大事,却原来只不过要对付一个小姑娘。但你是太监,怎能娶妻?是了,听说明朝太 监常有娶几个老婆的事,兄弟想是也要来搞这一套玩意儿,过过干瘾。”想到他自幼被净 了身,心下不禁难过,携着韦小宝的手,说道:“兄弟,人生在世,不能事事顺遂。古往 今来大英雄、大豪杰,身有缺陷之人极多,那也不必在意。我们进去罢。”
韦小宝道:“好!”口中大叫“蛮话”,拔足向祠堂内奔了进去。杨溢之仗刀赶来, 也是大呼“蛮话”,一进大厅,便将韦小宝一把抓住。两人你一句“希里呼噜”,我一句 “阿依巴拉”,说个不休,一面指指吴立身,又指着阿珂。吴立身和阿珂等又惊又喜,心 下都存了指望,均想:“幸亏他懂得蛮子话,最好能说得众蛮子收兵而去。”杨溢之提起 刀来,对准阿珂的头顶,说道:“女人,不好,杀了。”韦小宝忙道:“老婆,我的,不 杀!”杨溢之道:“老婆,你的,不杀?”韦小宝连连点头,说道:“老婆,我的,不杀 !”杨溢之大怒,喝道:“老婆,你的,不杀。杀你!”韦小宝道:“很好,老婆,我的 ,不杀。杀我!”杨溢之呼的一刀,砍向韦小宝胸口。这一刀劈下去时刀风呼呼,劲力极 大,但刀锋一碰到韦小宝身上,立即收劲,手腕一抖,那刀反弹了回来。他假装大吃一惊 ,跳起身来,连砍三刀,在韦小宝衣襟上划了三条长缝,大声叫道:“你,菩萨,杀不死 ?”韦小宝点头道:“我,菩萨,杀不死。”杨溢之大拇指一翘,说道:“你,菩萨,不 是的。大英雄,是的。”指指吴立身等人,问道:“汉人,杀了?”韦小宝摇手道:“朋 友,我的,不杀。”杨溢之点点头,问阿珂道:“你,老婆,大英雄的?”阿珂见他手中 明晃晃的钢刀,想要否认,却又不敢。杨溢之一刀疾劈,将一张供桌削为两爿,喝道:“ 老公,你的?”指着韦小宝。阿珂无奈,只得低声道:“老公,我的。”杨溢之哈哈大笑 ,提起阿珂,送到韦小宝身前,说道:“老婆,你的,抱抱。”韦小宝张开双臂,将阿珂 紧紧抱住,说道:“老婆,我的,抱抱。”杨溢之指着郑克爽,问道:“儿子,你的?” 韦小宝摇头道:“儿子,我的,不是!”杨溢之大叫几句“蛮话”,抓住郑克爽,奔了出 去,口中连声呼啸。他手下从人一拥而出。只听得马蹄声响,竟自去了。
阿珂惊魂略定,只觉韦小宝双臂仍是抱住自己的腰不放,说道:“放开手。”韦小宝 道:“老婆,我的,抱抱。”阿珂又羞又怒,用手一挣,挣脱了他的手臂。
韦小宝拾起地上一柄钢刀,将吴立身等的绑缚都割断了。吴立身道:“这些蛮子武功 好生了得,亏得新郎官会说蛮话,又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刀枪不入,大伙儿得你相救 。”韦小宝道:“这些蛮子武功虽高,头脑却笨得很。我胡说一通,他们便都信了。”阿 珂道:“郑公子给他们捉去了,怎生相救才是。”那假新娘突然大叫:“我老公给蛮子捉 了去,定要煮熟来吃了。”放声大哭。吴立身向韦小宝拱手道:“请教英雄高姓大名。” 韦小宝道:“不敢,在下姓韦。”吴立身道:“韦相公和韦家娘子今日成亲,一点小小贺 仪,不成敬意。”说着伸手入怀,摸出两只小小的金元宝。韦小宝道:“多谢了。”伸手 接过。阿珂胀红了脸,顿足道:“不是的,不算数的。”吴立身笑道:“你们天地也拜过 了,你刚才对那蛮子说过‘老公,我的’,怎么还能赖?新娘新郎洞房花烛,我们不打扰 了。”一挥手,和敖彪等人大踏步出了祠堂。
霎时之间,偌大一座祠堂中静悄悄地更无人声。阿珂又是害怕,又是羞愤,向韦小宝 偷眼瞧了一眼,想到自己已说过“老公,我的”这话,突然伏在桌上,哭了出来,顿足道 :“都是你不好,都是你不好!”
韦小宝柔声道:“是,是,都是我不好。几时我再想个法儿,救了郑公子出来,你就 说我好了。”阿珂抬起头来,说道:“你……你能救他出来么?”
红烛摇晃之下,她一张娇艳无伦的脸上带着亮晶晶的几滴泪珠,真是白玉镶珠不足比 其容色、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丽,韦小宝不由得看得呆了,竟忘了回答。
阿珂拉拉他衣襟,道:“我问你啊,怎么去救郑公子出来?”韦小宝这才惊觉,叹了 口气,说道:“那蛮子头脑说,他们出来一趟,不能空手而回,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煮 来大伙儿吃了……”阿珂惊叫一声,道:“煮来大伙儿吃了?”想起那“新娘”的惊叫, 更是心惊。韦小宝道:“是啊,他们本来说你细皮白肉,滋味最好,要捉你去吃的……” 阿珂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抬头向门外一张,生怕那些蛮子去而复回。韦小宝续道:“… …我说你是我老婆,他们就放过了你。”阿珂急道:“郑公子给他们捉了去,岂不是被他 们煮……煮……”韦小宝道:“是啊,除非我自告奋勇,去让他们吃了,将郑公子换了出 来。”阿珂道:“那你就去换他出来!”这句话一出口,就知说错了,俏脸一红,低下头 来。
韦小宝大怒,暗道:“臭小娘,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钱,宁可让蛮子将我煮来吃了 ,好救你的奸夫出来。”冷冷的道:“就算换了他出来,那也没用了?”阿珂急道:“怎 ……怎么没用了?”韦小宝道:“郑公子已和那乡下姑娘拜堂成亲,你亲眼见到了的。他 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木已成舟,你也嫁他不成了。”阿珂顿足道:“那是假的。”韦 小宝气忿忿的道:“好,你要我去换,我就去换。就不知蛮子的山洞在哪里。哼,咱们走 罢。”阿珂默默跟着他走出祠堂,生怕一句话说错,他又不肯去换郑公子了。来到大路, 只见郑府众伴当提着灯笼,围着在大声说话。两人走近身去,郑府众伴当道:“陈姑娘来 啦,我家公子呢?我家公子呢?”快步迎上。
人丛中一个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身法极快,韦小宝眼睛一花,便见这人到 了身前,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问道:“我家公子在哪里?”这人背着灯光,韦小宝瞧不见 他的脸,心中一惊,退了两步,岂知他退了两步,那人跟着上前两步,仍是和他面对面的 站立,相距不到一尺,又问:“我家公子在哪里?”阿珂道:“他……他给蛮子捉去啦, 要……要煮了他来吃了。”那人道:“中原之地,哪来的蛮子?”阿珂道:“是真的蛮子 ,快……快想法子救他。”那人道:“去了多久?”阿珂道:“没多久。”那人身子斗然 拔起,向后倒跃,落下时刚好骑在一匹马的鞍上,双腿一挟,那马奔驰而去,片刻间没入 了黑暗之中。韦小宝和阿珂面面相觑。一个吃惊,一个欢喜,眼见这人武功之高,身法之 快,生平殊所罕见,心下大为钦佩。阿珂道:“不知这位高人是谁?”那年老伴当道:“ 他是公子的师父冯锡范,外号‘一剑无血’。冯师傅天下无敌,去救公子,定然马到成功 。”韦小宝和阿珂都道:“原来是他。”阿珂又道:“既是冯师傅到了,你们怎么不请他 立即到那边祠堂去救公子?”一名伴当道:“冯师傅刚到。他接到我们飞鸽传书,连夜从 河间府赶来。”韦小宝道:“冯师傅在河间府,怎么我们没遇见?”众伴当你望望我,我 望望你,都不答话。那伴当自知失言,低下了头。韦小宝心想:“原来台湾郑家在‘杀龟 大会’中暗伏高手,一直没露面。这臭小子给人捉了去,这才赶来相救。”捏捏自己的面 颊,说道:“肉啊肉,有人去救郑公子,你们就不用去掉换这心肝宝贝,给众蛮子吃了。 ”阿珂脸上一红,待要说句话解释,转念又想:“也不知道冯师傅单枪匹马,打不打得过 这许多蛮子。”韦小宝见她欲言又止,猜到了她心思,说道:“你放心,冯师傅救他不出 ,仍旧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大丈夫一言既出,什么马难追。”阿珂道:“冯师傅 能救他回来就好了。”韦小宝大怒,便即走开,但一瞥眼见到她俏脸,心中一软,转身回 来,坐在路旁。
阿珂见他拔足欲行,不由得着急,心想如果冯师傅救不出郑公子,他又走了,谁去掉 郑公子回来?见他回来坐倒,这才放心。这时不敢得罪了他,将身子挨近他坐下。韦小宝 心想:“此时你有求于我,不乘机占些便宜,更待何时?”伸过左手,搂住了她腰,右手 握住了她右手。阿珂微微一挣,就不动了。韦小宝大乐,心想道:“最好这姓冯的给杨大 哥他们杀了,永远不回来,我就这样坐一辈子等着。”他明知阿珂对自己毫无半分情意, 早已胸无大志,只盼这样搂着她坐一辈子,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求了。
可是事与愿违,只搂不到片刻,便听得大马路马蹄声隐隐传来。阿珂一跃而起,叫道 :“郑公子回来了。”蹄声越来越近,已听得出是两匹马的奔驰之声。韦小宝道:“好啊 ,我拾回了一条性命,不用去送给蛮子们吃了。”语气中充满了苦涩之意。这时他便再说 得气恼十倍,阿珂也哪里还来理会?急步向大路上迎去。两匹马先后驰到。众伴当提起灯 笼照映,欢呼起来,当先一匹马上乘的正是郑克爽。他见到阿珂飞奔过来,一跃下马,两 人搂抱在一起,欢喜无限。阿珂将头藏在他怀里,哭了出来,道:“我怕……怕这些蛮子 将你……将你……”韦小宝本已站起,见到这情景,胸口如中重击,一交坐倒,头晕眼花 了一阵,心下立誓:“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为妻,我是你郑克爽的十七 八代灰孙子。我韦小宝是王九蛋,王八蛋再加一蛋。”常人身历此境,若不是万念俱灰, 心伤泪落,便决意斩断情丝,另觅良配,韦小宝却天生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韧劲,脸皮既 老,心肠又硬:“总而言之,老子一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 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还得嫁给老子。”他在妓院之中长大,见惯了众妓女迎新送旧 ,也不以为一个女子心有别恋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什么从一而终,坚贞不二,他听也没 听见过。只难过得片刻,便笑嘻嘻的走上前去,说道:“郑公子,你回来了,身上没给蛮 子咬下什么罢?”郑克爽一怔,道:“咬下什么?”阿珂也是一惊,向他上下打量,见他 五官手指无缺,这才放心。
冯锡范骑在马上,问道:“这小孩儿是谁?”郑克爽道:“是陈姑娘的师弟。”冯锡 范点了点头。韦小宝抬头看他,见他容貌瘦削,黄中发黑,留着两撇燕尾须,一双眼睛成 了两条缝,倒似个痨病鬼模样,心中挂念着杨溢之,说道:“冯师傅,你真好本领,一下 子就将郑公子救了转来。那蛮子的头脑可杀了吗?”
冯锡范道:“什么蛮子?假扮的。”韦小宝心中一惊,道:“假扮?怎么他们会说蛮 子话?”冯锡范道:“假的!”不屑跟这孩子多说,向郑克爽道:“公子,你累了,到那 边祠堂去休息一忽儿罢。”阿珂记挂着师父,说道:“就怕师父醒来不见了我着急。”韦 小宝道:“我们赶快回去罢。”阿珂瞧着郑克爽,只盼他同去。郑克爽道:“师父,大伙 儿去客店吃些东西,再好好睡上一觉。”路上韦小宝向郑克爽询问脱险经过。郑克爽大吹 师父如何了得,数招之间就将众蛮子杀散。韦小宝问明“蛮子头脑”并未丧命,这才放心 。
众人到得客店,天色已明,九难早已起身。她料到阿珂会拉着韦小宝去救郑克爽,不 见了二人,也不以为奇。待得郑克爽等到来,替冯锡范向她引见了,九难见他一副没精打 采的模样,但偶然一双眼睛睁大了,却是神光炯炯,心想:“此人号称‘一剑无血’,看 来名不虚传,武功着实了得。”用过早饭后,九难说道:“郑公子,我师徒有些事情要办 ,咱们可得分手了。”郑克爽一怔,好生失望,道:“难得有缘拜见师太,正想多多请教 。不知师太要去何处,晚辈反正左右无事,就结伴同行好了。”
九难摇头道:“出家人多有不便。”带着阿珂和韦小宝,径行上车。郑克爽茫然失措 ,做声不得。阿珂登时红了双眼,差点没哭出声来。韦小宝努力板起了脸,暗暗祷祝:“ 师父长命百岁,多福多寿,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问道:“师父,咱们上哪里去?”
九难道:“上北京去。”过了半晌,冷冷的道:“那姓郑的要是跟来,谁也不许理他 。哪一个不听话,我就把那姓郑的杀了!”阿珂惊问:“师父,为甚么?”九难道:“不 为甚么。我爱清静,不喜欢旁人罗唆。”阿珂不敢再问,过了一会,忽然想到一事,问道 :“要是师弟跟他说话呢?”九难道:“我一样把郑公子杀了。”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 咯的一声,笑了起来。阿珂道:“师父,这不公平。师弟会故意去跟人家说话的。”九难 瞪了她一眼,道:“这姓郑的如不跟来,小宝怎能和他说话?他向我纠缠不清,便是死有 余辜。”
韦小宝心花怒放,真觉世上之好人,更无逾于师父者,突然拉过九难的手来,在她掌 心中亲了一吻。九难将手甩开,喝道:“胡闹!”但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跟她如此亲热过 ,这弟子虽然放肆,却显示出真情,口中呼叱,嘴角边却带着微笑。阿珂见师父偏心,又 不知何日再得和郑公子重聚,越想越伤心,泪珠簌簌而下。数日后三人又回北京,在东城 一处僻静的小客店中住下。九难走到韦小宝房中,闩上了门,低声道:“小宝,你猜我们 又来北京,为了何事?”韦小宝道:“我想不是为了陶姑姑,就是为了那余下的几部经书 。”九难点头道:“不错,是为了那几部经书。”顿了一顿,缓缓道:“我这次身受重伤 ,很有感触。一个人不论武功练到什么境界,力量总有时而穷,天下大事,终须群策群力 ,众志方能成城。群雄在河间府开‘杀龟大会’,我仔细想想,就算杀了吴三桂奸贼一人 ,江山还是在鞑子手中,大家不过泄得一时之愤,又济得甚事?倘若取齐了经书,断了鞑 子龙脉,号召普天下仁人志士共举义旗,那时还我大明江山,才有指望。”韦小宝道:“ 是,是,师父说得不错。”九难道:“我再静养半月,内力就可全复,那时再到富中探听 确讯,总要设法找到余下的七部经书,才是第一等大事。”
韦小宝道:“待弟子先行混进宫去,竖起了耳朵用心探听,说不定老天保佑,会听到 些什么线索。”
九难点头道:“你聪明机灵,或能办成这件大事。这一桩大功劳……”说到这里,叹 了口长气,眼光中尽是激励之意。韦小宝一阵冲动,登时便想吐露真情:“另外五部经书 ,都在弟子手中。”但随即转念:“小玄子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我如帮着师父,毁了他的 江山,教他做不成皇帝,那不是太也没义气吗?”九难见他有迟疑之色,只道他担心不能 成功,说道:“这件事本来难期必成。大家尽心竭力,也就是了。这叫做谋事在人,成事 在天。唉,也不知朱家是气数已尽呢,还是兴复有望?这数十年来,我早已万念俱灰,尘 心已断,想不到遇见了你和红英之后,我本不想理会国家大事,国家大事却理到我头上来 。”韦小宝道:“师父,你是大明公主,这江山本来是你家的,给人强占了去,非得抢它 回来不可。”
九难叹道:“那也不单是我一家之事。我家里的人,差不多都死光了。”伸手抚摸他 的头,说道:“小宝,这些事情,可千万不能在师姊面前泄露半句。”
韦小宝点头答应,心想:“师姊这等美丽可爱,师父却不大喜欢她,不知是什么缘故 ?想来因为她不会拍师父的马屁。”次日清晨,他进宫去叩见皇帝。
康熙大喜,拉住了他手,笑道:“他妈的,怎么今天才回来?我日日在等你。我先前 一直担心,怕你给那恶尼姑捉了去,小命儿不保。前天听到多隆回奏,说见到了你,我这 才放心。你怎么脱险的?”韦小宝道:“多谢皇上记挂,又派了御前侍卫来找寻奴才。那 恶尼姑起初十分生气,向我拳打脚踢,后来我说皇上是鸟生鱼汤,是大大的好皇帝,杀不 得的。她却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我赞你一句,她就打我一记耳光。后来我不肯吃眼前 亏,只好闷声大发财了。”
康熙点头道:“你给她打死了也是白饶,这恶尼姑到底是什么来历?她来行刺,是受 了何人指使?”
韦小宝道:“她受谁指使,奴才不知道。那时候她捉住了我,用绳子绑住了我双手, 好像耍猴儿般拉着走。皇上,我嘴里不敢骂,心里却将她十七八代祖宗骂了个够。”康熙 笑道:“这个自然,那还有不骂的?”韦小宝道:“她拉着我走了几天,几次想杀我,幸 好在道上遇到了一个人。这人跟奴才倒有交情,帮我说了好多好话,这尼姑才不打我了。 ”康熙奇道:“那是谁?”韦小宝道:“这人姓杨,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卫士头脑。”康 熙大感兴味,问道:“是吴三桂那厮的手下,怎么会帮你说好话?”韦小宝道:“其实那 还是出于皇上的恩典。那次云南沐家的人进宫来捣乱,想诬攀吴三桂,大家都信了,但皇 上英明无比,识破了阴谋。皇上派我向吴三桂的儿子传谕,那个姓杨的,就是那一次上识 得奴才的。”康熙点头道:“原来如此。”韦小宝进宫之时,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谎话,又 道:“那姓杨的名叫杨溢之,跟那尼姑说起沐家这会事,说道皇上年纪虽轻,见识可胜得 过鸟生鱼汤,聪明智慧,简直就是神仙菩萨下凡。尼姑将信将疑,对我就看得不怎么紧了 。一天晚上,杨溢之和尼姑在房里说话,我假装睡着偷听,原来这尼姑来行刺皇上,果然 是有人主使。”
康熙道:“是吴三桂这厮。”韦小宝满脸惊异之色,道:“原来皇上早知道了。是多 隆奏知的么?”康熙道:“不是。吴三桂的卫士头目识得这尼姑,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议, 还能有什么好事了?”韦小宝又惊又喜,跪下磕头,说道:“皇上,我跟着您办事,真是 痛快。有什么事情您一猜就中,用不着我说。咱们这一辈子可万事大吉,永远不会输了给 人家。”康熙笑道:“起来,起来!上次在五台山清凉寺也够凶险的了。若不是你舍命在 我身前这么一挡……”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重,续道:“这奸贼的阴谋已然得逞了。” 想到当日白衣尼那犹似雷轰电闪般的一击,兀自不寒而栗。韦小宝道:“其实这尼姑一剑 刺来,你身手敏捷,自然会使一招‘孤云出岫”避了开去,你跟着反手一招‘仙鹤梳翎’ ,打在那恶尼姑肩头,她非大叫‘投降’不可。不过我生怕伤了你,一时胡涂了,只想到 要挡在你身前,代你受这一剑。皇上一身武功没机会施展,在少林和尚面前出出风头,实 在可惜。”康熙哈哈大笑,他自知当日若非韦小宝这么一挡,定然给白衣尼刺死了,这小 家伙如此忠心,却又不居功,当真难得,笑道:“你小小年纪,官儿已做得够大了。等你 大得几岁,再升你的官。”韦小宝摇头道:“我也不想做大官,只盼常常给皇上办事,不 惹你生气,那就心满意足了。”康熙拍拍他肩头,道:“很好,很好。你好好替我办事, 我很是喜欢,怎会生气?那姓杨的跟那尼姑还说些什么?”韦小宝道:“杨溢之不断劝那 尼姑,说了皇上的许许多多好处。他说吴三桂对他父亲有恩,他父亲临死之时,嘱咐他要 保护吴三桂,但吴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大逆不道,那是万万不可。将来事情败露,大 家都要满门抄斩。那尼姑却说,她全家都给鞑……鞑……都给咱们满洲人杀了,吴三桂又 对她这样客气。她来行刺,一来是冲着吴三桂的面子,二来是为自己爹娘报仇。她家里人 早死光了,也不怕什么满门抄斩。”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又道:“杨溢之说,皇上待百 姓好,如果……如果害了你,吴三桂做了皇帝,他自己虽可做大官,做大将军,但天下百 姓可要吃大苦了。那尼姑心肠很软,讲究什么慈悲,想了很久,说他的话很对,这件事她 决定不干了。二人商商量量,说道吴三桂如再派人来行刺,他两个暗中就把刺客杀了。” 康熙喜道:“这两人倒深明大义哪。”
韦小宝道:“不过杨溢之说另外有一件事不易办。”康熙问:“又有什么古怪?”韦 小宝道:“他二人低声说了好多话,我可不大懂,只听到老是说什么延平郡王,台湾郑家 什么的,好像吴三桂说要跟一个姓郑的平分天下。”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道:“原来这厮跟台湾的反贼暗中也有勾结。”韦小宝问道:“ 台湾郑家是他妈的什么王八蛋?”康熙道:“那姓郑的反贼盘踞台湾,不服王化,只因远 在海外,一时不易平定。”韦小宝一脸孔的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这时奴才越听 越气,心想这江山是皇上的,他姓吴姓郑的是什么东西,胆敢想来平分皇上的天下?杨溢 之说,台湾那姓郑的派了他的第二个儿子,叫作郑克……郑克……”康熙道:“郑克爽。 ”韦小宝喜道:“是,是。皇上什么都知道。”
康熙微笑不语。他近年来一直在筹划将台湾收归版图,郑家父子兄弟、以及台湾的军 政大事、兵将海船等情形,早已打听得清清楚楚。韦小宝道:“这郑克爽最近到了云南, 跟吴三桂去商议了大半个月。”康熙勃然变色,道:“有这等事?”台湾和云南两地,原 是他心中最大的隐忧,没想到郑吴二人竟会勾结密谋,郑克爽到云南之事,直到此刻方知 。
韦小宝道:“台湾有个武功很高的家伙,一路上保护郑克爽。这家伙姓冯,叫什么一 剑出血……”康熙道:“一剑无血冯锡范。他和刘国轩、陈永华三人,号称‘台湾三虎’ 。”韦小宝听得皇帝提到师父的名字,心中一凛,说道:“是,是,正是一剑无血冯锡范 。杨溢之说,台湾这三只老虎之中,陈永华是好人,冯锡范和另外那人是坏的。陈永华不 肯做反叛皇上的事情,不过他一只老虎,敌不过另外两只老虎。”他在康熙面前大说九难 、杨溢之、陈近南三人的好话,以防将来三人万一被清廷所擒,有了伏笔,易于相救。康 熙摇头道:“那也未必,陈永华比另外两只老虎更厉害得多。”韦小宝道:“杨溢之跟那 尼姑又说,江湖上有许多吴三桂的对头,要在河间府聚会,开一个‘杀龟大会’,商量怎 样杀了吴三桂。那郑克爽和冯锡范要混到会里打探消息,然后去通知吴三桂。他们越说越 低声,我听了半天听不真,好在他们不是想加害皇上,也就不去理会,后来我真的睡着了 。皇上,奴才这件事有点贪懒了,不过那时实在倦得要命。半夜里杨溢之悄悄来叫醒了我 ,解开我的穴道,说那尼姑在打坐练功,叫我溜之大吉。”康熙点头道:“这姓杨的倒还 有良心。”韦小宝道:“可不是么?将来皇上诛杀吴三桂,这杨溢之还请皇上开恩饶了他 性命。”康熙道:“倘若他能立功,我不但饶他性命,还有封赏。在‘杀龟大会’中,还 听到了些什么?”韦小宝道:“他们每一省推举一个盟主,那郑克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 好像将福建、广东、浙江、陕西什么,都划归他郑家的。”康熙微微一笑,心想:“小桂 子弄错了,定是江西,不是陕西。”双手负在背后,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来来回回走了十 几趟,突然说道:“小桂子,你敢不敢去云南?”韦小宝一惊,这一着大出意料之外,问 道:“皇上派我到吴三桂那里去打探消息?”
康熙点了点头,道:“这件事着实有些危险,不过你年纪小,吴三桂不会怎么提防。 那杨溢之又是你朋友,定会照顾你。”
韦小宝道:“是。皇上,我不是怕去云南,只是刚回宫来,没见到你几天,又要离开 你身边,实在舍不得。”康熙点头道:“是,我也是一般的心思。只可惜我做了皇帝,不 能随便走动,否则咱俩同去云南,我揪住吴三桂的胡子,你抓住他双手,同时问他:‘他 妈的吴三桂,投不投降?’岂不有趣?”韦小宝笑道:“这可妙极了。皇上,你不能去云 南,待我去将吴三桂骗到宫来,咱们再揪他胡子,好不好?”
康熙哈哈大笑,道:“好就极好,就怕这厮老奸巨猾,不肯上当。啊,小桂子,我想 到个法子,令他不会起疑。”韦小宝道:“皇上神机妙算,一定高明之极。”康熙道:“ 我们把建宁公主嫁给他儿子,结成亲家,他就一点也不会防备了。”韦小宝一怔,道:“ 嫁给吴应熊这小子?这……这岂不太便宜了他?”康熙道:“这是那老贱人的女儿,咱们 把她嫁到云南去,让她先吃点儿苦头。将来吴三桂满门抄斩,连她一起杀了。”说着恨恨 不已。他本来很喜欢这个妹子,但自从知道太后害死自己亲生母亲、气得父皇出家之后, 连这妹子也恨上了,又道:“那时候我就可说老贱人教女无方,逼她自尽。”韦小宝道: “皇上,奴才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听了一定十分欢喜。”康熙道:“什么好消 息?”韦小宝将嘴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老贱人是假太后,真的太后还好端端地在慈宁 宫中。”在康熙面前,他终究不敢口出“老婊子”三字。康熙大吃一惊,颤声道:“什么 ?什么假太后?”韦小宝于是将假太后囚禁太后、她自己冒充太后,为非作恶之事,一一 说了。
康熙只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隔了好一会,才道:“有这等事?有这等事 ?……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奴才知道老贱人心地恶毒,只怕她加害皇上,因此买 通了慈宁宫里的宫女,暗中监视,只要一觉情形不对,就来奏知皇上,咱们好先下手为强 。奴才今日一进宫,那宫女就将这件大事跟我说了。”康熙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 “那宫女呢?”韦小宝道:“我想这件事情太大,倘若她泄漏出去,那可不得了。因此奴 才大胆,将她推入了一口井里,倒也没旁人瞧见。唉,实在对她不住。”康熙点了点头, 脸上闪过一丝宽慰之色,道:“办得好,明儿你捞起她尸身,妥为安葬,查明她家属,厚 加抚恤。”韦小宝道:“是,是,遵皇上吩咐办理。”康熙道:“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去 慈宁宫。”说着站起身来,摘下墙上两口宝剑,将一口交给了韦小宝,低声道:“这事就 咱两人去干,可不能让宫女太监们知道了。”韦小宝点头道:“皇上,老贱人武功厉害, 我一进房就抱住她,皇上一剑先斩断她一条手臂,然后再问详情。”康熙点头道:“好! ”韦小宝道:“皇上还是多带侍卫,候在慈宁宫外,当真情形不对,只好叫人进来。否则 倘若奴才抱假太后不牢,这贱人行凶,冲撞了皇上万金之体,那……那可不妥了。”康熙 点了点头,打定了主意:“倘若非要侍卫相助不可,事成之后,将这些侍卫处死灭口便是 。”
康熙出得书房,传八名侍卫护驾,来到慈宁宫外,命侍卫在花园中远远守候,与韦小 宝两人走向太后寝殿。慈宁宫的宫女太监纷纷跪下迎接。康熙道:“你们都到花园去,谁 也不许过来。”众人凛遵退开。
韦小宝知道当日假太后向他师父九难拍了七掌“化骨绵掌”,阴毒掌力,尽数逼还给 自身,他师父虽教了化解之法,但自此之后,只要一使内力,全身骨骼立即寸断。屈指算 来,此时体内掌力尚未化尽,就算已经化去,谅她也不敢动武,再加自己有五龙令在手, 一切有恃无恐,心下泰然。康熙却知这假太后武功甚是厉害,自己所学的武功全是她所授 ,即使加上个韦小宝,两人仍然和她相差甚远,只有两人以双剑攻她空手,打她个措手不 及,就如当年暗算鳌拜一般,才能取胜,是以一踏进寝殿,手掌心中就渗出汗水。韦小宝 心想:“今日是立大功的良机,我向老婊子扑将过去,皇上只道我奋不顾身,其实只不过 是打一只动弹不得的死狗。打死狗吗,老子最拿手不过。”低声道:“这贱人武功了得, 皇上千万不可涉险。由奴才先上!”康熙点点头,右手紧紧抓住了剑柄。走进寝殿,却见 殿中无人,床上锦帐低垂。太后的声音从帐中传了出来:“皇帝,你多日不到慈宁宫来了 ,身子可安好吗?”康熙先前每日来慈宁宫向太后请安,自从得悉内情之后,心中说不出 的憎恨,便来得甚疏。两人没料到她白天也睡在床上,先前商量好的法子便不管用了。康 熙道:“听说太后身子不适,儿子瞧太后来着。”向韦小宝使个眼色,吩咐:“挂起了帐 子!”韦小宝应道:“喳!”走向床前。太后道:“我怕风,别挂帐子。”康熙心想:“ 如不理她的话,径去揭开帐子,只怕她有了提防。”说道:“是,不知太后是什么不舒服 ,服过药了么?”太后道:“服过了。太医说受了小小风寒,不打紧的。”康熙道:“儿 子想瞧瞧太后面色怎样?有没发烧?”太后叹了口气,道:“我面色很好,不用瞧了。皇 帝回去休息罢。”康熙心下起疑:“不知她在捣甚么鬼?”
韦小宝见寝殿中黑沉沉地,当下转过身子,向着康熙大打手势,示意让自己去抱住了 她双脚,皇帝便一剑斩落。突然之间,康熙心念一动:“倘若小桂子所说的言语都是假的 ,那便如何?虽然那男人假扮宫女,确为实情,但说不定太后只是秽乱宫禁,并无别情。 我这一剑砍了下去,如果她竟是真太后,并非假冒,我岂不是既胡涂,又不孝?宁可让假 太后有了提防,不得不召进侍卫来擒拿,可不能鲁莽从事,由我亲手斩伤了真太后。”当 即摇摇头,挥手命韦小宝退开,说道:“太后,儿子放心不下。”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揭 开帐子。锦帐两下一分,只见太后急速转身,面向里床,但就这么一瞥之间,康熙已见到 太后脸颊瘦削,容貌大不相同,说道:“太后,你老人家近来忽然瘦了很多。”语音已是 发颤。太后叹了口气,道:“自从五台山回来后,胃口一直不好,每天吃不上半碗饭,照 照镜子,几乎自己也不认得了。”康熙心想:“小桂子的话果然不假。这老贱人没料到我 突然会来,她睡在床上,没人瞧见,今日没乔装改扮,是以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瞧她容貌。 我已亲眼目睹,难道还会弄错?”怒火中烧,大声道:“啊哟,太后,一只大老鼠钻到了 挂毡后面。来人哪,快卷起挂毡来捉了老鼠!”说着急退两步,生怕假太后一见事情败露 ,便即暴起发难。
只听太后颤声道:“挂毡后面有什么老鼠?”韦小宝上前拉动羊毛索子,卷起挂毡, 露出柜门。康熙道:“咦!原来这里有只大柜子,老鼠钻进柜里去啦!”心想:“这时候 事情已揭开了大半,她已然有备,再也不能偷袭了。”退到门口,向韦小宝招招手,道: “传侍卫进来。柜子里有古怪声音,别要躲藏着刺客,惊吓了太后。”
韦小宝道:“是。”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传侍卫。”八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躬身 听旨。
太后怒道:“皇帝,你在玩什么花样?”康熙笑道:“啊,是了,建宁公主躲在柜子 里玩捉迷藏。太后,我到处找她不到,定是在柜子里。”右手挥了挥。韦小宝过去开柜, 但柜门上了锁,打不开。康熙笑道:“太后,柜子的钥匙在哪里?”太后怒道:“我身子 不舒服,你们两个小孩子却到我屋里来玩,快快给我出去。”众侍卫知道皇帝常和建宁公 主比武闹玩,听太后这么说,都露出笑容。康熙说道:“把柜门撬开来。太后身子欠安, 咱们别打扰她老人家。”韦小宝应道:“是。”从靴筒中拔出匕首,插入了柜门,轻轻一 割,锁扣已断,一拉之下,柜门应手而开,只见柜内堆着一条锦被,似乎便是那晚在柜中 所见,却哪里有什么人?韦小宝一惊,寻思:“那天晚上明明见到真太后给藏在柜里,怎 么忽然不见了?莫非老婊子怕我师父泄漏出去,将真太后杀了?”翻开柜中锦被,依稀见 到被底有一部书,似乎便是《四十二章经》,急忙放下锦被盖住,回过头来,见康熙一脸 惊疑之色,再向床上瞧去,只见那被窝高高隆起,似乎另行藏得有人,喜道:“公主藏在 太后被窝里。”康熙急道:“快拉她出来。”只怕假太后见事情败露,立即杀了真太后。 韦小宝抢到床边,从太后足边被底伸手进去,要把真太后拉出来,触手之处,却是一条毛 茸茸的大腿,不由得大吃一惊。便在此时,一只大脚突然撑出,踹中他胸膛。韦小宝“啊 哟”一声大叫,跌了出去。
被窝一掀,一个赤条条的肉团跃了出来,连被抱着太后,向门口冲去。八名侍卫大惊 ,急忙拦阻,给那肉团一撞,三名侍卫飞摔出去,那肉团抱了太后直冲而出。康熙奔到门 口,但见那肉团奔跃如飞,几个起伏,已到了御花园墙边,一跃上了墙头,随即翻身出外 。康熙叫道:“快追!”三名侍卫给那团肉团一撞,倒在地下爬不起来。余下五名侍卫绕 出围墙,再也瞧不见那肉团的影子。韦小宝脑海中一片混乱,胸口剧痛,挣扎着爬起,奔 到柜边,伸手入被,抓起那部经书藏入怀中,只听得康熙在花园中大叫:“回来,回来! ”韦小宝又是一交摔倒。听得脚步声响,众侍卫奔回,康熙在寝宫外吩咐众侍卫:“大家 站好,别出声。”康熙回进寝殿,关上房门,低声问道:“怎么一回事?”韦小宝扶桌站 起,说道:“妖……妖怪!”惊得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康熙摇头道:“不是妖怪!是老贱 人的奸夫。”韦小宝兀自不明所以,问道:“什么奸夫?”康熙道:“那是个男人。你没 有看清楚么?一个又矮又胖的男子。”韦小宝又是吃惊,又是好笑,道:“老贱人被窝里 ,藏着一个不穿衣服的……矮胖子男人!”康熙神色严重,道:“真太后呢?”韦小宝道 :“最好别……别给老贱人害死了……”忽然想到一事,掀开太后床上褥子,说道:“床 底下有暗格。”只见暗格中放着一柄出鞘的白金娥眉钢刺,此外更无别物,沉吟道:“咱 们掀开床板瞧瞧。”康熙抢上前去,帮着韦小宝掀开床板,只见一个女子横卧在地下一张 垫子上,身上盖着薄被。当床板放上之时,看来距她头脸不过半尺光景。
寝殿中黑沉沉地瞧不清楚,康熙叫道:“快点了蜡烛。”韦小宝点起烛火,拿着烛台 凑近一照,见那女子容色苍白,鹅蛋脸儿,果然便是那晚藏在柜中的真太后。
康熙以前见到真太后时,年纪尚甚幼小,相隔多年,本已分不出真假,但见这女子和 平日所见的太后相貌极似,忙扶她起来,问道:“是……是太后?”
那女子见烛火照在脸前,一时睁不开眼来,道:“你……你……”韦小宝道:“这位 是当今皇上,亲自来救圣驾。”那女子眼睁一线,向康熙凝视片刻,颤声道:“你……你 当真是皇上?”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伸臂搂着康熙,紧紧抱住。韦小宝拿着烛台退 开几步,四下照着,不见再有什么奸夫、刺客、假宫女之类,心想:“皇上和真太后相会 ,必有许多话说。我多听一句,脑袋儿不稳一分。”将烛台放在桌上,悄悄退出,反手带 上了殿门。
只见门外院子中八名侍卫和宫女太监直挺挺的站着,个个神色惶恐,他招手将众人召 到花园之中,说道:“刚才皇上跟建宁公主闹着玩捉迷藏。公主穿了一套古怪衣衫,扮成 好像一个大肉球一般,跳了出去,大伙儿可瞧见没有?”一名侍卫十分乖觉,忙道:“是 ,是。建宁公主身手好快,扮的模样也真好玩。”韦小宝微微一笑,说道:“这些孩子们 的玩意儿,皇上不想让人家知道,有哪一个嘴巴发痒,脖子上的脑袋瓜儿坐得不稳,想多 嘴多舌,胡说八道?”
众侍卫、宫女、太监齐声道:“我们不敢。”韦小宝点点头,向着三名给撞倒受伤的 侍卫道:“你们怎么搞的,好端端的受了伤?”一名侍卫道:“回副总管:小人三个儿今 日上午练武艺,大家出手重了些,互相打伤了。”韦小宝骂道:“你奶奶的,自己兄弟, 练武艺也出手这般重,又不是拚命!”三名侍卫齐道:“是,是,下次一定小心。”韦小 宝道:“受了伤的,每个人去支二十两银子汤药费。”三名侍卫忙躬身道谢。韦小宝道: “你奶奶的,爹娘养到你们这么大,这条性命可不太便宜啊。大伙儿倘若还想留着脑袋瓜 儿吃饭的,这几张狗嘴,就都给我小心些。如果怕自己睡着说梦话,干脆把舌头自己割掉 了的好。你们一个个给老子报上名来。”众侍卫、宫女、太监都报了自己姓名。韦小宝道 :“好,今日捉迷藏的事,今后老子只要听到半点风声,不管是谁多口,总之三十五人一 起都砍了。你们服不服了?”众人心中明白,大家见到刚才的怪事之后,不免性命难保, 皇上多半要杀人灭口,桂公公这么说,实是救了自己的性命,感激之下,一齐跪下磕头, 说道:“谢公公救命大恩。”韦小宝挥手道:“谢我干什么?是皇上的恩典。”
他回到寝殿门口,坐在阶石上静静等候,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听得康熙叫道:“小 桂子进来。”他走进寝殿,只见太后和康熙并肩坐在床上,手拉着手,两人脸上均有泪痕 。他跪下磕头,说道:“太后大喜,皇上大喜。外面一共是三十五名奴才,今日皇上跟建 宁公主捉迷藏之事,要是有哪一个胆敢泄漏半句,奴才把这三十五人尽数处死,一个不留 。他们都已吓破了胆子,料想也没哪一个敢胡说八道。”康熙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 若要现下就杀了,以免后患,奴才这就去办。”康熙微一迟疑。太后道:“今日你我母子 相见,实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多伤人命。”康熙道:“是。咱们须得大做佛事,感谢上天 和菩萨保佑。”太后凝视韦小宝,道:“你小小年纪,立下这许多功劳,实在难得。”韦 小宝道:“那都是太后和皇上的洪福。只恨做奴才的没尽忠办事,不能及早揭破奸谋,累 得太后受了这许多年的辛苦。”
太后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向康熙道:“须得好好封赏这孩子才是。”康熙道:“是 ,是。小桂子,你官已做得不小了,今日再封你一个爵位。我大清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 ,太后的恩典,封你一等子爵。”
韦小宝磕头谢恩,道:“谢太后恩典,谢皇上恩典。”心想:“这子爵有什么用?值 得多少银子?”见康熙挥了挥手,便退了出去。韦小宝回到下处,从怀中取出书来,果然 便是见惯了的《四十二章经》,这部是蓝绸书面,镶了红边,寻思:“这是镶蓝旗的经书 ,嗯,是了,陶姑姑说,她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书,经书没盗到,却给神龙教的 高手打得重伤而死,这部经书多半便落入了那神龙教高手的手里。怎地事隔多年,仍不将 经书交给洪教主?也说不定当时没得到,最近才拿到的。”料想中间曲折甚多,难以推测 ,只觉胸口兀自痛得厉害,又想:“这矮胖子肉团武功了得,啊哟,莫非他就是盗得这部 经书的神龙教高手?他到宫里跟老婊子相会,老婊子倒待他挺好,把真太后搬到床底下, 将大柜子让了出来给他睡。我和小皇帝刚才去慈宁宫,事也真巧,恰好是捉奸在床。这肉 团可别来报仇,又想到慈宁宫去取回经书。”
于是去告知多隆,说道得知讯息,日内或有奸人入宫行刺,要他多派侍卫,严密保卫 皇上和太后,心想:“老婊子倘若回去神龙岛,向洪教主禀报,可不大妙。老子先下手为 强,把经书中的地图取了出来,然后将一两部空经书送去神龙岛,洪教主要我再找余下的 经书,非给解药不可。他在空经书中找不到地图,那是他的事,跟老子可不相干。谁教他 福份太小呢?反正他寿与天齐,不用心急,慢慢的找,找上这么十万八千年,终会找到罢 !”